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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朝她挥挥手,回应了一声。萝莎眼望他大步朝前离去,叹了一声,转
过身来,嘴角露出梦幻似的微笑。
寿兹先生和福斯特先生双双坐在那儿,注视着她,为之心动,露出饥
渴、不满的神情。
萝莎气呼呼地皱起了蓝色的大眼睛,嘴唇又薄又冷,和一分钟前那股
温柔劲儿简直成了要人命的对比。尖刻的眼神从两位老先生逐一扫过,然后
她打了个哈欠。这一个哈欠打得是又大又长,充满不屑。她举起手背轻拍嘴
唇以加强效果,接着长叹一声呼出了气,但只呼了一半就突然中止,似乎觉
得连这个小动作也浪费了她的时间。她浆烫的印花布喀略作响扫过他们,鞋
跟笃笃笃,进屋去了。
露天平台这时空荡荡的。除了两位老先生那个角落,其他的:色调鲜
艳的桌子,条纹椅,印花太阳伞,全都隐在冰凉的阴影中。他们两人,带着
同样的冲动,同时站了起来,把桌子朝前推人最后一抹金色的晚霞中。他们
终于正眼对视,坦然而笑。
“要不要来杯酒?”寿兹先生用英语问道。想到对方的清欲,他收紧了
欢愉的笑容。
福斯特上校似乎觉得清欲未免表示不战而败,于是说道,“好,好。谢
谢,我来一杯。”
寿兹先生拉高声音尖锐地叫了一声,萝莎从屋里出来,摆出一点都不
服的姿态。但寿兹先生已不再低声下气。他一副主人对下人,惯于使唤劳力
的口吻,点了杯酒,看都不看她一眼。福斯特上校则是一副彬彬有礼的君子
模样。
她送酒回来的时候,他们谈得正起劲,很可能毫不遮拦地说到了男人
竟让女人愚蠢的美色迷失,破坏了美好的关系,虽然只是短短一个星期,然
而却是何等的不值。他们说到了什么笑话,高声大笑。或许该说,开怀大笑
的是寿兹先生,他打心里头高兴。福斯特先生的笑声发自喉咙深处,显露些
微紧张,似乎对寿兹先生这份巴伐利亚式的热诚亲切虽没有异议,然而觉得
人与人之间,总要保持点距离。
很快他们发现,在战时——第一次大战,那当然——他们原来曾经同
时在同一战线上分属敌对两军。寿兹先生受了伤。他撩起手臂伸到福斯特眼
前让他看那条长长的白疤。
谁知道那会不会是福斯特上校35 年前所促成的?间接的,那当然。还
有呢,第二次大战的时候,福斯特上校差点给派去北非,那他就有机会和那
时的寿兹上尉开战了。但战争的幸运之神把他派去印度。巧合一件加一件,
双方都进入了极度的情谊。福斯特的笑声要是说总是比寿兹先生的慢了半拍
的话,简单的很,那不过是两人的脾性难免有所不同罢了。半小时不到,萝
莎已被召去拿来第二小瓶深红色的烈酒。
她拿来了酒,摆好了酒杯,摆好了酒瓶,正要转身离去时,瞄了上校
一眼,怔住了。
他脸上的表情绝对引人关注,寿兹先生带着那和蔼可亲的笑容,正说
到“历史的巧合”——就是这个词儿导致上校的脸孔微微绷紧——历史的巧
合使得他们过去处于敌对的状况,那是多么叫人遗憾。将来,他希望,他们
可以肩并肩,手拉手共同抵御唯一可能出现的敌人。。说到这儿,寿兹先生
飞快地瞄了上校一眼,稍稍一顿,不露声色,带着同样的语调接着说,至于
他个人嘛,他是个爱好和平的人,是个生产者:他已制造了无数的牙膏,供
应国内许许多多的家庭,而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这样继续下去。并且
说他还不是放弃了战时的上尉军衔,证明他的百姓本色?
萝莎仍然站在他们面前,这时她凝视他们的眼神,只能说是含义不清。
寿兹先生漠然地问她要什么。萝莎没要什么。她问他们两位还有没有别的什
么要她服务的。说完,她回到了露台的尽头,倚栏而站,朝街下望,看看那
英俊的年轻人会不会再次走过。
两人的谈话暂告中止。视线十分痛苦地移向萝莎,又同样痛苦地移开。
接着,他们似乎发觉个人的恩怨可能远比国家的恩怨要可怕,于是两人都下
了决心,勇敢地投人回忆的怀抱之中。那个开怀的阳刚笑声说道,经过了如
此的战斗,如此显然毫无意义的仇恨之后,能够坐在这个舒适快乐的瑞士小
镇上,大家平易相处,这是多么、多么的美妙!
他们虽是见惯了世面的人,但仍然相当重视互敬互重的情谊。而两人,
不论是谁,每一次无法抗拒那要命的诱惑,朝露台尽端望一望时,便马上收
回了视线,露齿向桌子对面的人奉上另一份友谊。
但命运似乎不想让这份和谐继续下去。
刀子,残忍的,又转面相向。那年轻人又在街底出现,朝萝莎挥手、
微笑。萝莎探身前倾,双手扶栏,一副羞答答卖弄风情的模样,一脚向后举
起,上下摆动,头发前甩着半掩脸孔,隐藏她坦率回应的实情。
他走了之后,她仍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哼唱。在阳光下,
她手臂上挽着的笔挺的白色餐巾,闪闪发亮;身上洁白的围兜闪耀发亮;一
头卷曲的秀发也闪闪发光。
在黄昏最后一抹阳光中,她站在那儿,怔怔外望,进入自己的思潮世
界,她轻声哼唱,俨然旁无他人。
她当然是完全忘却了寿兹先生和福斯特上校的存在。
上校和前上尉两人显然已到了回忆尽头,没有其他可共同分享的了。
上校清了清喉咙,寿兹先生手上的章型戒指则不耐烦地笃笃敲打着桌子。
上校打了个寒颤。“天凉了。”他说。他们被包围在夜晚的蓝色阴影中。
他动了一下,似乎准备起身。
“没错,”寿兹先生答道,但他坐着不动。他的戒指继续敲打桌子,上校
咬牙表示受不了。寿兹先生展露微笑,一个宣布戏中新情节的微笑。显然没
错,但上校显然是戏未上演却已感到不耐烦了。一个蝶谋不休的家伙,他心
想,既喧哗又粗鄙。他不耐烦地朝屋里瞧,室内该是又暖又静。
寿兹先生说:“我很喜欢到这儿来,我常常来。”
“是嘛?”上校不由自主接了他的腔。他不懂寿兹为什么突然转说德语。
他英语说得流利极了,是第二次大战末期在英国被拘留期间学的。福斯特上
校已向他表明了恭维,他自己的德语则无法比美,远比不上。
寿兹先生,为了某种什么原因,开始使用自己的母语,而且声音太大
了些,似乎是。
福斯特上校看着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用心地听。
“到这儿来度假,我尤感快乐,”寿兹先生大声地说,像是向内心里什么
耳朵不灵的人喊话似的,“因为我在这里有美丽的回忆。”
“是嘛?”福斯特上校紧张地提神聆听。寿兹先生慢吞吞地说着,似是
体谅他的语言能力。
“对,”寿兹先生说。“当然,在战时,这儿我们两人都无法涉足,但现
在。。”
上校突然插嘴:“其实我自己也很喜欢这儿。只要可能,我每年都来。”
寿兹先生侧着点了点头,表示上校绝对有权到这儿来。他继续说道:“我
在这里有非常美好的回忆,或许你想。。”
“但是。。”上校匆匆答道。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萝莎,寿兹先生则
边说边望着萝莎的背。萝莎已不再哼歌。上校突然领悟了当前情势,脸色马
上转红。
他眼带不满,要阻挡寿兹先生,但来不及了。
“我当时18 岁,”寿兹先生拉高了嗓子说道,“18 岁。”他顿了一顿。在
他那充满回忆,略带忧郁的笑容中,瞬间回复18 岁时满身活力,朴实、欢
乐的年轻状态并非不可能。“家父家母第一次准许我单独旅游。家母当然不
肯,但家父相反。。”
听到这儿,福斯特忍不住显出微笑,充分理解这种不分国界的现象,
做母亲的那种慈祥的嫉妒心理。
“我就在这儿,十天假,独自一人——想想看!”
上校不得不想象那种情形,但思绪马上给打断。说道:“奇怪,我也有
相同的经验,只是我当年是25 岁。”
寿兹先生叫嚷道,“25 岁!”但马上住口,掩饰诧异,耸耸肩,似乎在
说:这个嘛,总要打个折扣。他继续对着萝莎留心倾听的背部说道,“我就
住在这间旅馆。冬天。冬日游。有个女人。。”他停了停,露出微笑。“我
该怎么描述她呢?”
上校似乎无意帮忙。他皱紧眉头不自在地朝向萝莎,脸上表情清楚地
表明:“真是的,有必要吗?”
寿兹似没留意。“我啊,就算在那个时代,也不落后,你懂吧?”上校
肩膀动了动,似乎在说,18 岁的年纪思想前卫并不是什么可喜的事,25 岁
嘛。。
“她很美——真美,”寿兹热情澎湃地继续说道。“而且显然很有钱,是
个到处旅游的人。而她的衣着。。”
“没错,”上校说。
“她单独一人。她说是来养病的。她先生生意忙,走不开。而我,也一
样,单独一人。”
“没错,”上校说。
“就算在那种年纪,我对世事也并不会过于大惊小怪。30 岁的少妇。。
丈夫年龄相差那么大。。她又那么美。。人又聪明。。啊,她是多么雍容华
贵!”他几乎高声嚷叫。
他喝干了酒,朝着萝莎的背,缅怀往事。“唉。。”他呼吸粗重地说道,
“那一切啊,不瞒你说,是很美妙的,但精彩的还在后头。是这样的,一个
星期过去了。那可是多么美妙的一个星期啊!我那么爱她,那是一辈子也
没。。”
“没错,”上校说道,有点坐立不安。
寿兹先生没理会,继续说道,“但有一天早上醒来,我身边没了人。”
他耸耸肩,哀叹了一声。
上校的观察结果是,寿兹先生是兴奋得忘了形。到目前为止,这个故
事只有一半是针对萝莎的。他那一声哀叹,使得上校心里满不是味道地想道,
这大可在戏院里表演。
“但有一封信,我念的时候。。”
“一封信?”上校突然插口。
“对,一封信。她向我道谢,我泪水盈眶,哭了。”
这个感情充沛的德国人,说他泪光盈盈,绝不虚假。福斯特上校转开
了头。他避开对方的视线,问道:“信上说些什么?”
“她说她恨透了她丈夫。她违背自己的意愿嫁给他,只是为了取悦父母。
那时候,是有这种事情的。她向自己发誓绝不生他的孩子,但她想生个孩
子。。”
“什么?”上校高声大叫。他身体朝桌面前倾,非常认真地问道。
他这股热情,寿兹先生似乎并不领会,淡淡地说道,“对,就是这样,
老兄,那是我的荣幸。”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上校迫切地问。
“什么?”
“是什么时候?是哪一年?”
“哪一年?有关系吗?她说她以健康为理由安排了这个小假期,以便单
独前来寻觅孩子的父亲人选。她选中了我,我是她的人选。她谢了我,她要
回到丈夫身边。”寿兹先生停口,望着萝莎,洋洋自得。萝莎一动不动,她
不可能错过了任何一个字。他接着回看上校。上校满脸紫红,心情激荡。
“她叫什么名字?”上校吼道。
“名字?”寿兹先生顿了顿。“这,她大可用假名的菓?”他反问。上校
没回答。
他于是很肯定地说,“老兄,那是非常明显。至于地址,我不知道。”
寿兹先生慢慢啜了一口酒,再一口。他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