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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无知,尚能比翼双飞;人属多情,却只能闷在翠帏中黯然独处。此情此景,令人怎堪忍受?”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董小宛一怔:她称病谢客,难不成还有霸道的客人要硬闯青莲楼?
“惜惜,你下去看看是什么人在此喧闹。唉,总没个安生的时候。”
使女惜惜见董小宛心绪不佳,一直在一旁拾掇着,她很勤快,将房里的家俱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听了小宛的吩咐,她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
楼下又变得安静下来,百无聊赖的董小宛走到书案旁,随手铺开一张玉叶宣纸。心细的使女惜惜一早就磨好了香墨,董小宛心不在焉地提起一管紫竹羊毫,略略思索片刻,写下了北宋黄庭坚的一首名词: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鹏,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写罢,小宛伤感地低吟着这首名词,不意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
小宛的干妈陈氏笑嘻嘻地扭着小脚跑上楼来,后面跟着捂着嘴儿偷乐的惜惜。
“干妈,什么事这么高兴?捡到金元宝了?”
“那可不!”陈氏一张银盆大脸,浓妆艳抹,白的格外白,红的格外红,头上戴着金饰,明晃晃的,耳垂子上挂着金坠儿,摇悠悠的,一副富家太太的打扮。
“嗤!”董小宛一见干娘这般妆扮,禁不住莞尔:“干妈,您这身打扮是要出去吧?难不成干妈您要去会心上人儿吧?”
“没良心的女儿,干妈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陈氏把两片涂得艳红的薄唇一撇,把小宛拉到了跟前:“看看,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干么整天唉声叹气的呢?这一笑心里舒畅多了吧。惜惜说你一早起来就心事重重的,千万可不要愁坏了身子呀。”
毕竟从小就跟着陈氏,董小宛对陈氏怀有深深的眷恋和感激之情,听了陈氏的话小宛心里觉得热乎乎的,鼻子一酸眼圈便红了:“干妈,你待女儿的好处,女儿不会忘记的。人人都羡慕我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干妈,其实这些年来,我早把你当成亲妈了。”
“小宛我儿!”陈氏肉麻地叫着,搂住了小宛瘦削的双肩:“孩子,快些梳妆打扮,干妈陪你去吃酒去!刚才来邀你的人,已经先被我打发走了。”
“干妈!”小宛皱起了眉头:“您怎么不先问问我呢?这么随便就答应了人家,若是那些个押邪子弟,衣冠禽兽,您还不如让女儿去投秦淮河?”
“哎哟,可不得了啦!”陈氏对小宛的不快并不在意,而是故作夸张地朝惜惜泛着眼睛:“惜惜,你听见了吧?小宛刚刚还说把我当成她的亲妈,可转脸就不认我了。唉,真可惜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血,还有那么多的银子哟!”
小宛的脸色有些发白,看得出她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妈呀,哪一个亲妈会逼着亲生女儿往火坑里跳呀?
“大娘,您就别在捉弄小宛姐姐了,您看小宛姐急得脸都发白了!”惜惜忍不住喊了起来。
陈氏见小宛真的生气了,便“扑哧”一笑,露出了满口黄牙:“这个酒你却不能不吃。干妈知道你心里正巴望着呢,所以就先做主答应下来了。小宛,你倒说说,给不给干妈这个面子?”
小宛见陈氏一脸的笑意,又不时与惜惜递着眼色,心知事情恐怕没有方才想的那样糟,便稍稍松了口气:“干妈,您就快说吧。”
陈氏眯缝着眼睛,上上下下看着小宛,嘴里“啧啧”有声:“干妈我好不容易栽培出这么个仙女似的人儿,能看着那帮子地痞无赖对你纠缠不休吗?好闺女,你也不要太清高了,做这一行的应该极早为自个儿打算才是。干妈是个知足的人,巴不得你早些遇上个可心的人儿,成双成对地离开这是非之地,干妈也算对得起你那苦命的亲娘了。”
“干妈!”小宛动了真情,扑在陈氏的怀里,眼泪夺眶而出:“今后小宛无论做什么,都一定孝敬着您,伺候着您!”
“原本是件好事儿,大娘您又提到这伤心的事了,还说要我哄小宛姐开心呢。”惜惜噘起嘴嘟囔了一句。
“对,对,都是大娘不好!”陈氏撩起大襟褂子揩着眼角,忍不住絮絮叨叨又说开了:“小宛哪,干妈是为你着急呀。你看那同门的柳如是、顾眉还有李香君她们几个,如今都有了可心如意的归宿,虽说你年纪比她们小几岁,可是也要极早打算哪,趁着现今有那么多人围着捧着,你就将就挑一个吧。”
“干妈您也知道,那些个狎邪之人又有几个是真心实意待我的呢?我可不愿意委屈了自己。”
“但是,小宛,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哪!”陈氏与小宛的生母情同姊妹,又一手抚养长大了小宛,见小宛这般清高固执未免有些不安。她好言劝道:“作为一个妓家女子,原本就低人三分,如果能嫁到富贵人家去,就是做姬做妾,没有名分,也强似在这勾栏中卖笑呀!再说,像你这般才貌,还怕那些公子哥不把你贮之金屋?”
“贮之金屋又能怎样?还不是一辈子矮人一等?”小宛苦笑着:“富贵贫贱是命中注定的,我既生在娼家,就不可能有金屋之命。再说豪华富贵只是过眼烟云,身外之物,我不稀罕,我只想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不管他是贫是富,是年轻还是年老,只要他心里有我,懂我爱我尊重我,我就知足了。”
“这么说,小宛姐姐一心一意要学柳大姐和顾大姐了?嗯,那些复社里的君子既有情又有意又有才华,又个个风流惆傥,他们真是些好人咧。”
惜惜这么一说,陈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看我这记性!快,快,惜惜呀,下去端盆热水来给小宛洗脸漱口,宛儿,今儿晚上正是柳如是姑娘过你去呢。方才她差人来说,除了顾眉、白门你们几个要好的姐妹,听说还有复社的几个人,什么方公子、侯公子,还有忻城伯赵之龙。你看看是去呢还是不去?”
小宛一听禁不住满心欢喜,扑到干妈的怀里撒着娇:“既是这样您为什么不早说?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把人急得又哭又笑的。”
“我的儿,难不成你真相中了复社里的哪个公子?干妈真为你高兴,如果你主意定了,我便做主与你梳拢就是了。”
小宛一听这话满面娇羞,脸红得像盛开的桃花,眼皮子也不敢抬了,乖乖地由陈氏给她梳着头,一声不吭。
这梳拢是妓院行话。妓女在未接客之前是结为发辫的,接客之后才开始梳譬,叫做梳拢,所以梳拢又常常指妓女第一次接客。董小宛做的是南曲,一般卖笑卖唱并不卖身,正因如此,追求小宛想独占花魁的王公子弟才络绎不绝。陈氏的意思是要给小宛找一个可以许配终身的人,如果就此脱籍从良,岂不是更好?此话正合小宛的心意,但姑娘家毕竟羞怯,除了红着脸低下头,她又怎么能张开口呢?
暮春时节,江南的景色格外秀丽。秦淮河里,楼船画舫来往不绝。绿荫丛中,游荡子弟,鼓瑟吹笙,笑语不断。小石桥下,舟中丽人,情妆淡服,风拂杨柳般地卖弄着身姿。
两乘小轿一前一后离开了钓鱼巷,走上了小石桥。桥上有不少卖杂货小吃的,翠绿的蚕豆角、雪白的茭白、圆滚滚的芋艿、土豆,还有一笼笼活蹦乱跳的活鱼以及鸡鸭,嘿,好不热闹!
坐在轿中的小宛开心地笑了。呀,这生活是多么美好呀。“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拢,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董小宛不时地撩起轿帘向外观赏,口中低吟着小曲,神色开朗,笑意盈盈。
柳如是和钱谦益住在繁华的夫子庙旁边的隐园里,闹中有静。此时隐园里一片灯火辉煌,笑语欢声不时从正中的一座典雅精致的小楼里传出。雕楼精细、陈设雅致的客厅里十分宽敞,布置得格外整洁华丽。朝外正中紫檀条几上,陈设着大理石插屏。当中墙壁上挂着一幅北宋和尚惠崇的大作《春江晓景图》,上面有苏轼的题词:“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篱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两旁写着一副对联:“轻风吹桃雨,竹韵伴兰香。”是董太傅的手笔。墙角摆着一对青花紫窑花瓶,分插着一束绿萼梅和紫烟芍药。厅子里花香袭人,宫灯高悬,如同白昼。
客厅的一角,设有一对红木烛架,锡烛盘上点着两支通宵大红蜡烛,主人钱谦益正与来客们坐在紫藤太师椅上品茗闲聊,而女客们则由夫人柳如是陪着,在楼上的卧房里说笑着。
“钱老爷、龚老爷,照晚生看来,您二老的气色很好哇,听说有望人阁拜相?晚生先给二老贺喜了。”
方密之的话令钱、龚二人一阵尬尴。南京被陷,他二人屈节投降,在城门口跪迎大清的亲王多铎入城,这事谁人不知?如今红顶子一戴,照样吃香喝辣的官场如意,可这其中的悲苦和后悔又有谁人能知晓?堂堂的钱谦益若不是苟且偷生的话,能对夫人柳如是如此服服帖帖吗?
“密之兄,此事不提也罢,省得待会儿柳君听到了心里不痛快。唉,说起来,柳君、香君她们这些女流之辈,倒是敢恨敢爱性格鲜明的很呢。”侯朝宗连忙打圆场。龚、钱二人也知道这方密之一向放荡不羁,便也没放在心上。即便是心里有些想法,也不好表现出来,他二人身为东林老前辈,已经做出了有辱名节之事,这让自视甚高的襄庄后起之秀们如何能像从前一样对他们敬重有加呢?只有哑巴吃黄连了。
“怎么,你的香君姑娘的脾气也那么倔?”龚鼎孳不以为然,看来他的顾眉没有给他过不去,所以显得很轻松。
“她?”侯朝宗不由得微微一笑,表情很是无奈,“别看她外表娇小温顺,可骨子里头却很硬,少见的香扇坠脾气。”
侯朝宗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起来。
“唉,钱爷、龚爷还有方域,你们看来都是儿女情长之人。我以为忧时之士,倘也偶然涉足花丛,倒也无妨大雅。自宋代以来,文人押妓吟诗饮酒作乐也是常事,有时甚至被视为雅事,但若是沉湎于此,那就未免有盛名之累了。”
龚鼎孳哈哈一笑:“密之真是个‘谅友’,这话若是传到她们耳中,她们不一齐上来撕碎了你才怪呢。”
方密之也朗朗一笑:“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敢陷得太深呀。这也算是不修边幅、潇洒自在吧。唉,得过且过,又何必当真?”
“哟,你们几个人有说有笑的,莫不是在背后编排我们姐妹吧?”女主人柳如是袅袅婷婷地下楼来了,后面跟着顾横波、卞玉京、寇白门还有李香君。
“哇!满眼的锦族花团,黛绿鸦青,密之真是眼福不浅哪!”方密之嚷嚷着,朝几位花蝴蝶般的美人儿挤鼻子弄眼做怪相。这些女子们嘻嘻笑着,翩然而致,依次向几位男士道了万福,逗得钱、龚二老也不得不起身致谢:“免礼,免礼!”然后姊妹们依次坐下。
“咦,小宛怎么还不来?我们要好的姐妹中就缺她了。”柳如是站在门前眺望着。
“是嘛?”方密之又搭上了茬。“其实我们男客中也少了一位,令我心里好不惦记。”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