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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头看,墙头黑黝黝的,像堆叠起来的乌云。她往后退了几步,确定脚下扎实就打算跃上去,可是才蹦起一尺来高,被人一把拽住,就势一推,逼得倒退了四五步。
她心里一慌,知道这人修为不错,唯恐又遇上国师。脚下站定了借光看,那人长身玉立眉眼森然,居然是翠微夫人。
翠微夫人面色不善,“百里娘子这是做什么?神宫款待不周,你要漏夜潜逃么?”
这时候不管遇上谁都不是好事,不过这位翠微夫人本来就对她没有好感,如今她想走,说不定她会乐于成全。
她拱手作了一揖,“莲灯有事在身急于离开,还请夫人通融。”
翠微夫人蹙眉打量她,“既然如此怎么不拜别座上,不从正门离开?偏要偷偷摸摸翻墙,你是何居心?”
她顿觉舌根一苦,本来就是背着国师的,哪里敢让他知道!可是看翠微面带怒色,恐怕糊弄不过去。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也只有说实话了,这种事换做女人应该更好理解,天底下哪有抓着女人要求负责的!
她拱手长揖,“我有苦衷,不能与国师道别,望夫人见谅。”
翠微冷冷一笑,看她的眼神分外轻蔑,“他重情义,为了王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你收留在神宫,为你易容,结果你就这样报答他?你小小年纪,心机倒颇深。还是偷了神宫的宝物,打算一走了之?”
她这么说,让莲灯想起了国师的那句“礼之贼也”。本来就很反感别人拿这个字眼来侮辱她,因此立刻冷了眉眼,“夫人也算德高望重,妄加揣测似乎有些欠妥。我不会偷神宫的东西,要离开也有我自己的理由,夫人要是想听,我为求脱身不得不告诉你。但将来国师怪罪起来,我少不得要拖夫人下水,到时候夫人千万别怪罪我。”
是个人都有好奇心,翠微夫人虽然不待见她,但既然牵扯到国师,必然有一探究竟的冲动。她古怪地打量她,斥了句装神弄鬼,“你要是说不出所以然来,用不着国师问罪,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莲灯时间有限,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便长话短说,把如何进入聚星池,如何撞破国师沐浴的事都同她交代了。说完自觉羞愧,捂住了脸道:“我原本答应国师不告诉任何人的,可我担不起这个责,也不敢再见他,思前想后无计可施,就想趁着夜黑风高离开神宫。夫人既然是国师的师妹,这事告诉夫人也没什么。我知道不该畏罪潜逃,但是留下怎么办呢,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五雷轰顶。我是不得已,要是个男人,娶他就是了,可我是个女的,女的叫我怎么负责?我不逃,还等着国师找我算账么?”
她边说边看她,果然那张冷艳的脸也起了变化,一时五颜六色相当好看。
翠微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也没法把临渊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按着他平常处世的态度,震惊过后无非两种可能,或者不以为然,或者除之而后快。现在算怎么回事?追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要人家负责任,负什么责任?清修太久,把脑子修坏了么?
她有点怀疑,睨着眼睛审视她,“你说的都是真话?”
莲灯点头不迭,“我离开神宫不会走远,还在长安城里。夫人要是查出有假,随时可以找到我。我也知道只要国师想拿我,跑到天边也不顶用。可是我现在害怕,能躲一时是一时,等国师消了气,我再给他赔罪不迟。”
这是个难题,连翠微都觉得棘手。她自小和临渊在一起,知道他的为人,什么都看得淡,什么都不上心,因为太冷漠,对别人造成伤害也不自知。但他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就算平时自恋到莫名其妙的程度,也不至于因为这样一个意外不依不饶。
她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孩,在陶然亭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明艳不可方物。她的脸上没有厚重的铅粉,也没有螺黛勾勒出来的峨眉,缺乏精雕细琢,却有另一种莹洁的美。生活在沙漠里的人,皮肤应该黑而干燥,可她却没有,倒像珠帘后精心作养的,温润得浑然天成。
美丽的女郎总会特别受眷顾,也许因为长得好,连临渊都对她另眼相看吧!
她突然惊觉了什么,笑得骇异,“说不定座上只是同你开玩笑罢了……不过你既然要走,那就走吧,风口浪尖上避一避,对你没有什么坏处。”
莲灯一阵狂喜,不管翠微夫人是出于何种考虑放她走,只要能够悄无声息地离开,目前是救了她的命了。
她对她道谢,看准了附近没人,起身一跃跳上垛口,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翠微静站了片刻,心里渐渐安定下来。敛起衣袖往道场去,遣退了侍立的人,只余贴身的巫女侍候,坐回坐上阖眼吩咐:“今晚做禁咒的事不要对外提及,万一有人问起我的行踪,只说一直在中殿,没有外出过。”
巫女不太明白,“禁咒是皇后特许的,夫人也有疑虑么?”
大历医巫不分家,宫中女医进太医署习学,除了安胎、针灸外,最要紧的一项就是禁咒。今上的五子中,只有梁王一人是皇后所生,所以皇后对梁王妃也是爱护有加。梁王妃染疾,久病难愈,怕女医的手段不过关,下令要陇西夫人亲自过问。既然有皇后懿旨,还有什么可怕的?
翠微摇了摇头,并不作答。
巫女在旁看了她半天,见她心事重重,料想必定和来客有关,便掖手道:“婢子今天在琳琅界外见到个小娘子,听说她是王道士的高徒。”一面说,一面窥她脸色,“夫人与王道士也有五六年没见了吧,不知他现在怎么样,夫人可问过吗?”
提起这个她就有些不快,她和王朗之间的关系说简单很简单,说复杂也很复杂。有时候被一个人单方面爱着,时间太久不作回应,简直像亏欠了他一样。她讨厌这种半带胁迫的感情,所以对他越来越冷淡,王朗受了情伤,一个人远走西域,躲到敦煌的洞窟里作画去了。不是她心坏,他一走,她的世界重新又亮起来,那种轻松难以描述。但他既然已经离开了,为什么五年后又弄出个徒弟来,送到太上神宫,还和临渊搅合在一起,难道是为了报复她么?
她睁开眼,恨恨道:“问他做甚?总不至于死了。他这人阴魂不散,唯恐别人忘了他,变着法子往神宫凑。以后不要提起他,再让我听见,宫规处置!”
巫女唬得一吐舌头,以前没见夫人那么讨厌王朗,今天却有些失态了。也不敢多言,垂手退到殿外关上门,下了台阶回望,直棂里透出昏暗的光,里间银铃杂乱无章地响起来。
那厢莲灯出了神宫脚步轻快,赶在城门开前已经到了明德门外。
长安是个繁荣的都城,就如放舟说的那样,宵禁严格,城门开闭也有精准的时间。天蒙蒙亮时城门外已经聚集了好多人,有百姓也有胡商。莲灯混在人群里,拿厚绢掩住了半边脸。外面的天气果然不能和神宫里比,如同从暖春踏进严冬,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冷。
她瑟缩着跺了跺脚,转过头看天色,时辰大约快到了。又等片刻,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第一记鼓声,然后城中鼓楼次第传开,四面八方连接成阵,像夏季打雷,山摇地动,声势震天。
没有来过长安的人无法想象,这座城池醒来的时候会发起这样一场咆哮。神禾原离这里有段路,神宫里的生活悠闲舒缓,即便日上三竿也没有半点声响。不像这里,鼓楼起了个头,里坊的冬冬鼓和寺院的钟声也交错而鸣,不多不少三百下,持续三盏茶。真是老天开眼,转转一到冬天就像条冻僵的蛇,早上起来要历尽千辛万苦。这下好了,闹成这样,困意再浓只怕也躺不住了。
城门在喧哗里缓慢开启,莲灯踏上长街的那刻,正好有日光照在她脸上。昨夜的惊惶已经淡了,她放眼远望,城池宽广,屋舍连云,长安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够激起她的斗志。她沉淀下来,将脸上的厚绢往上提了提,低下头,挤进了汹涌的人潮里。
☆、第 19 章
内城西北角的云头观里,两个人正坐在台阶上兴叹。
“你说莲灯能找见我们么?”
昙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同撷彩苑的鸨母知会过吗,有人找我们就引她到这里来。”
转转折了根枯枝在地上划拉,“那种地方的人办事靠不住,我看明日再去打探一下……你身子好些了吗?”
昙奴木着脸,把视线调到半空中,仔细品砸了一下,胸口隐隐作痛,但还忍得住。她耙了耙头皮叹口气,“再歇两天吧,应当会慢慢好起来的。都怪我自己不留意,要不然也不必从撷彩苑搬到观里来。”
转转难得没有和她抬杠,在她肩头抚了几下道:“别这么说,人情毕竟有限,加上钱就不一样了。那些粉头手上金银来去,不给她点好处,嘴上答应,转过头就忘了。现在好了,有那五百吊钱,她不办也得办。只是难为你,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她们从神宫出来,其实也遇上了一些困难。先说那个飞钱,都护府这次办事很利索,大概是看数目比较大吧,钱庄里很早就把这笔钱扣住了,她们去兑换的时候险些被拿个正着。既然没有钱,就得想办法去挣,她们做人还是有原则的,寻常百姓的东西不碰。在河西走廊上干点难等大雅之堂的事,都是找那些不做正经生意的奸商。到了城里不想惊官动府,唯有和阴阳客栈牵头。
昙奴早就有盘算,路也打听清楚了,让转转一个人留在北里,自己孤身一人就去了。接的什么活儿转转起先不知道,提心吊胆等了三天她才回来,回来带了八百吊钱,还有好几处伤。
据说杀的是个很有名气的江湖人物,昙奴一直在大漠,没有听说他的名号。等办完了事领钱,才知道之前已经有几个人折在他手里了,他善用芒针和毒。兵刃上淬毒倒还好,以昙奴的身手可以避开,芒针上用毒就难办了。所谓的芒针,一根只有仙人掌刺大小,又短又细,扎得深浅不一。转转在灯下给她挖了半宿的刺,最后一根游进经络里,不知会随着血液流向哪里。这是个隐患,对昙奴的身体有很大的影响,她起先浑身麻痹,后来人是清醒了,又开始心慌咳血。转转怕北里人多眼杂引起注意,便带她借宿到云头观来了。
不管怎么样,昙奴是功臣,她要好好照顾她。打探的事交给撷彩苑的谢三娘,已经有眉目了,只等莲灯来同她们汇合,三个人凑在一起再想主意。
昙奴身上的毒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发作的时候没什么,除了萎靡些,看上去没有大碍。但若是突然之间犯起来,可能连榻都下不了。云头观里的弗居和转转有交情,替昙奴开了方子控制病情,这两天略微的有了点起色,但是要痊愈,实在办不到。
转转调过头看她,她坐在阳光下,嘴唇发白,脸上没有血色。转转突然有点难过,“昙奴,你不会有事吧?”
昙奴嗯了声,“一根针罢了,死不了。就算要死,也要等莲灯报完仇,我才能安心上路。”
转转瓢了嘴,“你别胡诹,我们说好了不分开的。实在不行,就去神禾原求国师吧,他一定有办法。”
两个人坐在山门下,茫然望着小路尽头。渐渐看到有个人从远处过来,头脸包得严严实实,可是身材纤瘦窈窕,分明就是莲灯。
转转啊地一声,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