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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候的长安,树叶已经开始纷纷地坠落,一片一片地,在风中飞舞如蝴蝶。这也是一种美丽,它叫做凋零。
飘落的叶子失去了水分和光滑,只剩下干枯的黄色,还有脆弱的叶脉。这是它最后的美丽,一碰,就会裂成碎片,然后消失。就像摇光枯萎的发和唇。摇光静静地躺在锦被下面,单薄得好像是一片纸剪成的影子。伯禽用担忧的眼光俯视着她,只能看见她苍白的脸,像一幅画在空气里的画,些微的气息就能将她吹散。
太史令忧愁的说,这个孩子,她到底怎么了。伯禽说,她在那一天占星之后,就一遍一遍地占卜,她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就像一个石像。伯禽极力显出不在意的样子说,没有想到占星也可以让人生病。
太史令摇首说,巫蛊之道,多难言传。他伸手抚抚摇光的额。她的额头冰凉,她全身都是冰凉的,冷的像是雪人一样。太史令说,如此这样药石不灵,汤水不进,岂是长法。伯禽低下头,他说,老师,摇光不会有事吧。一个请来的巫医突然在角落里笑了起来,声音嘶哑,这个阴森森的枯瘦女人说,这不是病,这是命。说完,她转身踽踽而去。留下两个愕然而立的人,一阵阴冷的风在空旷的室内旋转,令人悚然。
在四周无人的时候,伯禽轻声对昏迷的摇光说,你能占卜别人的命运,可是谁来占卜你的命呢。他用手掂起摇光的一束失去了光泽的发丝,说,我来替你占吧,单数凶,双数吉。说完,他一根一根地小心地数起了摇光的头发。
十七根。再数一遍。还是十七根。
伯禽的手指松开,长长的发丝垂到榻下,就像是已经失去生命的鬼魅一般的东西。伯禽低下头,说,摇光,你是神巫,我不是。
没有办法了。他想。摇光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是用雪塑成的一个人儿,正在渐渐地融化。
星辰还是些亘古的星辰。它们镶嵌在丝绒一般的天空上,就像一颗一颗的眼睛,温柔的,冷漠的,含义无穷,可是再没有一个单纯的小神巫来看它们了。它们曾经那么清楚地倒映在一双清澈见底的双眸中,现在,这双眼睛紧紧地闭上,不再有那一潭清醇的湖水。
河西的天空,星辰低垂,少年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它们。不过他没有,他只是慢慢地数着,一颗,两颗,三颗……一共七颗。
北斗七星。杓携龙角,衡殷南斗。
少年身边的一个小校尉奇怪地看着他的将军,他想,北斗星有什么好数的,行军打仗的时候天天晚上看着。少年对着天空微笑起来,他的长眉就像鹰的双翅,高傲地扬起。他的身后,是火光闪烁的宿营地,牛皮的帐篷黑黢黢地连成一片,火光里人影幢幢。一万骑兵和四万余匈奴归降者重新编整,以十名骑兵将士护持四十余人。
黄河的浪涛在黑暗中隐隐传来,汹涌澎湃,如金石交鸣。明天清晨就要横渡黄河。少年已经多次渡过这条汹涌的大河,可是这一次却是要携带如此之多的归降部众,当中不能出一点的差错。他的目光沉凝,渐渐凝结。
人们在河西的风寒里饮着烈酒,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这些刚刚从死亡的阴影中逃离的人们,他们还将踩着生与死的一线之隔行进。那些饱经风霜的老人,健壮而温顺的女子,还有幼稚娇小的孩童,在两个民族的仇恨和生死相搏之中,他们是最令人悲悯的牺牲,也是最无奈和决绝的牺牲。
少年默默地在营地里巡视着,这些老人和妇人,少年知道,他们也会拿起弯刀,去砍杀他们的敌人。一个仇字如斯沉重。正因为他们弱小,杀戮与被杀戮在他们的身上,都是人的悲剧。少年想。他正在缓步地在篝火之间走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男孩,脱离母亲的怀抱,摇摇摆摆地走了起来,他张着手臂向少年走了几步,就跌坐在地。少年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弯下腰将他抱起来。
小男孩的脸很娇嫩,眼睛亮亮的,映着红色的火光。他幼稚的小身躯在少年结着硬茧,包着铁甲的手中,很柔软,很温暖。少年的眼睛里居然有一丝不知所措,他笨拙地抱着孩子,用他握剑弯弓的手,用他指挥若定的手。小男孩却看着少年的脸,咿咿呀呀地笑起来,很快乐的样子。只有孩子才有这样单纯的快乐,就因为他能自己摇晃着走几步,然后被人呵护地抱着。
少年用力搂了一下这个柔软的小身躯,然后将孩子放到他早已呆立在火边的母亲的身边,孩子抱住母亲的腿,还在咯咯地笑,笑声里,河西苍凉寒冷的夜温暖起来。
清晨的第一缕灰白色的光亮中,沉默的队伍开始横渡黄河。西风瑟瑟,羌笛幽幽。少年立马岸上,用鹰隼的眼注视着渡河的队伍,刀出鞘,弓上弦,岸上的弩手和弓箭手凝立如一排山峰。是少年低沉的命令将他们铸成山峰。喧哗者,杀!乱阵者,杀!
将他们活着带回中原,少年别无选择。
第一缕的晨光是微红的,这是希望的光芒。如此微弱,又如此不屈地透过重重云层,投射下来。
这一缕光芒照着祁连山千年的雪峰,照着黄河奔涌的波涛,也照着褪去夜色的长安城庄严的瓦当。长乐未央。
晨光照在摇光薄嫩的眼帘上,她的睫毛微微地颤动,就像蝴蝶的触须。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没入发丛中。这是久违的晨光。这是久违的眼泪。
她终于清醒过来。
太史令说,孩子,你这是大难不死啊。老人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出刺眼的光泽,他已经很老了。伯禽说,摇光。
他只能叫出这一声。摇光仰起脸,让温暖明亮的阳光细致地抚mo她青白色的脸庞。她的笑容在阳光下轻轻地开放,就像一朵从梦幻里开出的花朵。
摇光的头发在阳光下渐渐地恢复着乌黑的色泽,好像是太阳在一点一点地修补她的美丽。她抬起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伯禽看见她的眼睛变成了霞光一样的颜色,摇光的瞳仁现在成了一种透明的嫣红,具有琥珀一样的光泽,触目惊心。
摇光轻声说,伯禽,你有没有听说,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上,有一种树,叫做胡杨。
胡杨?伯禽慌乱地摇摇头,他忽然间觉得摇光变得很陌生,很遥远。
摇光说,在大漠上,有一种很倔强的树,它就是胡杨。大漠很冷,没有水,也没有花和草。因为它们害怕无情的沙漠。只有胡杨不怕,它们就在风沙和严寒酷热中长大,长成一棵高大的树。
摇光说,你知道吗,胡杨在死了之后,还是挺立在沙漠里,就像活着时候一样,把枝干伸向苍穹,再大的风沙也吹不倒它,也掩埋不了它。
摇光说,等到它站累了,它倒下了,沙漠将它掩盖起来。可它还是它,它不腐不朽,它的倔强是与生俱来的,是含在骨子里的,就算被碾为薤粉,它的粉末也是倔强的。
生而不死三千年,死而不倒三千年,倒而不朽三千年,这就是胡杨。
摇光绯红色的眸子望着无尽地远处,她说,我看见了,那里,到处都是风沙砾石,但是还有胡杨,和苍鹰。
那是不屈的生命,不屈的灵魂。
太史令和伯禽的脸上都是深深的悲悯的神色。太史令轻轻地抚着摇光的头发,他只能哽咽地叫了一声,孩子啊。
第十章 长安别
更新时间2005…12…1 16:42:00 字数:3766
渡过黄河的四万匈奴部众,也终于走出了生与死的交缠。他们迁徙在故垒塞边,分居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史称五属国。
无论他们付出了多少的坚忍和辛酸,最终,他们换来了宁定的生存。最志满意得的当然是皇帝,他甚至高兴得减了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赋税。
少年居住的府邸,座落在在长安城未央宫北阙。这是一座宏大又简朴的府邸,没有丝毫金壁辉煌的豪华气象,但是门口的执钺卫士和默然而立的下马石,都在传递着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威严。少年居住在这府邸的日子,其实屈指可数。
河西已经是皇朝的势力范围。河西的匈奴除了归降的部众之外,剩下的人马远迁漠北。他们只留下一句悲歌: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少年在焉支山下屯兵养马。他也喜欢这片土地。这里之于他,正如海之于鲲,正如空之于鹏。这里有骄悍的骏马,有一望无际的草场,在纵马奔驰的时候,他的脸上会有一种热烈单纯的笑容,这种笑容在他执笏立在皇帝的大殿上,或者在皇家园林上林苑中射猎时,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但是他不可能真的把长安城抛在脑后,他是将军,是臣子,就要尽一个臣子的责任。少年每次离开屯兵的驻防城的时候,都有一点恋恋不舍,他就是一匹套上辔头的野马。皇帝曾笑着对他说,你这匹野马,也只有朕才能收收缰。少年有点腼腆地笑笑,他的话很少。
这一天,少年的府邸来了一个书生。他漫步走到大门前,抬首看着匾额上的大字,骠骑将军府。他的脸上有一个淡漠的冷笑。他直接走上前,对守卫的将士说,我要见骠骑将军。
守卫的将士就像石雕一样漠无表情。他们觉得书生是个可笑的书呆子,因为他们知道少年最厌烦结交文人。
书生顽强不屈地说,我要见骠骑将军。他干脆坐在将军府的台阶上,摆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少年的车辇停在府邸前。两个校尉直截了当地上前,一左一右挟起书生,直把他掼出十几步远。书生踉踉跄跄地站住,他忽然冲着洞开的大门喊道,气以铸剑魄,血以温琴心!
少年刷地掀开车帘,跳了下来。少年急步走到书生面前时,那个书呆子还在喘着气说,就算你不记得人,总还记得琴罢。这个书呆子就是伯禽。
一年的春夏秋冬,一年的日月轮回。再一回首,竟然恍如隔世。这短短的一年,长过了无数的沧桑轮回。
惜别古道外,长亭连短亭。
一辆马车停在荒原上,驿道延伸就像没有尽头。寒鸦点点,芳草斜阳。秋意已深,柳丝早谢。难道没有了折柳,就没有了离别么。
少年的黑马疾驰过来,他跳下马,奔到车边,正听见卦钱落下的声音。他的手放在彩帛的车帘上,这时,他听见摇光温和的声音,别打开。
这个声音好像隔着无数的时光,一下子传来一种熟悉的味道。那种味道,就像渭水河边野花在阳光下盛开的味道,那短暂的豆蔻年少的时光。
少年的手停住了,他们之间,隔着彩帛的车帘,帛上织着飞凤的图案,首尾相连,连成一个美丽的环。摇光说,别来无恙。
少年说,你要走,你要去哪儿?
摇光说,每次都是你离开,这次,是我离开。
少年喃喃地问,你原来这么介意我离开?
摇光轻轻地拨了一下琴弦,嗡地一声。他们都想起了那一阙未完的渡河操,少年已经用剑刃续上了。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少年是刚烈的,就像跳动的刀锋。摇光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她说,将军,我跟你说一个故事罢。
她的手指在琴背上划着,划着那十个金丝篆字。
她说,有一个女孩子,是一个地位低贱的琴师,歌舞奴。但是她有一手的好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