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苡茹提着一桶水进来,往架子上的脸盆倒了一小半,而后掌灯。穆荑低声唤她,苡茹惊奇回身:“姑姑,你醒了,可是饿着了?我马上给你进膳食。”
“现在是什么时辰?”
“过了戌时一刻了。”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穆荑将起,苡茹过来扶她,“姑姑,我拿了膳食给你吧!”
穆荑点头,又扶了扶额头皱眉。她怎么回来的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在马车上睡着了,便到了府里,隐约中晋王好像一直抱着她?又或者只是她做梦?
苡茹拿了膳食来以后,穆荑问她:“王爷是不是曾经上过我的马车?”
“是呢。”
“他只呆了一会儿便走么?”
苡茹摇摇头,“直到王府他才下车的。”
穆荑心惊。难道那些景象都是真的,包括晋王抱着她入睡,包括阿鱼哥的那一声呼喊,还有唇上温软的触碰?穆荑抚了抚自己的唇,不知为何因这个结果而不寒而栗。
晋王便在这时候闯进来了,未及通报,直接推了门进来。不见外客期间穆荑床前不设屏风,因此一抬眼便见晋王怒意大盛地站在门口,他的身量极高,几乎撑到门顶,一身月白长衫外罩宝蓝暗纹大氅,在昏黄灯火中水缎的柔光十分显眼,整个人玉树临风地站在她们面前如谪仙降临,着实把穆荑和苡茹吓了一跳。
苏公公小短腿快速跑上来,看了穆荑和苡茹一眼,又看看王爷,只能躬身后退在一旁,不敢说话。
晋王冷着脸道:“下去!”
苡茹还在发懵中,直到看到苏公公示意的眼神,才愣愣起身,放下食盒,看了穆荑一眼,又朝王爷一福,才快速走出去。苡茹心中对穆荑同情,晋王好像发了很大的火气。
穆荑心如止水,除了晋王初闯进来的一惊,后面再看晋王脸色已能安静自若了,挣扎着爬起,在床上跪了一下:“奴婢给王爷请安!”
“你还装到什么时候?”晋王冷哼。
穆荑不明所以。
晋王上前把玉佩扔到她面前,“这是什么,为何给了小良?”
穆荑见被褥上躺着锦鲤玉佩,这才知道原因,只是她分辨不清他说的是“小凉”还是“小良”,因此不敢答话。
“本王给你的东西为何随随便便给别人?”
穆荑皱眉,难道不是他当年拿此玉糊弄她的么,说甚么祖传之物,说甚么定情信物,事后他却赠给小凉一双,他与小凉成双成对还要拿此玉找她发难?于他而言,这只是一块破玉而言,何至于此?
穆荑不说话,只是恭恭敬敬地跪着,她是奴才,不会与主子议论这些。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又何必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一遍遍地自省?这些年卑躬屈膝,毫无尊严地活着,只是想疏离她与他之间的关系而已,幼时他们是玩伴,可平起平坐,可年长后他是主子她是奴才,他既然已经抛弃了她,她便可以抛弃幼时的情谊,她没法比他站得更高俯视他,那便站得比他低一些,只要脱离了平起平坐的幼时情谊,脱离了那一层让她疼痛的关系,即便委屈一点又何妨?因为比起委屈,那份伤害,那份疼痛更让她难受。
这些年她学会了容忍,学会了疏离,学会了淡忘,只要提醒着自己他是主子,她是奴才,疏离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她便可以不用想起那些疼痛,她便可以活得更好。况且她只需委屈七年而已,七年后她出府,还有天高地广的生活,她的一生从不会被他给束缚!
她以为他默契地承认她的行为,看着她一天天变成奴才,也越来越像奴才,他不吭声也不怜惜,甚至享受着她的服侍,应当默认了她的疏离才是,为何今日要故意拿着这么一块玉佩来发难,难道他还想提起已经远去的幼时的情谊,岂不可笑?
“你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个奴才了么?在本王面前除了下跪和沉默,不会反抗?甚至府里那些女人都可随意欺负你?”晋王恨铁不成钢,却也心痛,他想找回过去的美好,却发现她好像把他给淡忘了,她沉默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还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于他而言,这才是莫大的残忍!
“小芍……这是阿鱼哥幼时给你的东西,哪怕你变成一个奴才,幼时相赠之物也应该留着,还是你连以前的情谊也要抛弃?”
穆荑深吐了一口气,欲把胸中的浊气呼出,听着晋王的控诉和斥骂,她发现她应没有任何情感了,从当年痛不欲生、偷偷垂泪,到今日看着他控诉怒骂也不会起任何波澜,她真成功了。
当年她看着他与小凉恩恩爱爱没有对她进行一句解释,她手足无措,几度迷茫不知为何还活着,若不是父亲临终前交代:“静女,一定要活着,你是穆家唯一的希望了,一定要活着,替整个穆家族人好好地活下去,阿爹并不希望看着你跟着离去,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着!”她也许会投井自杀,因为那一段众叛亲离、暗无天日的日子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痛苦,没有人!即便是小凉也只高兴地享受晋王的宠爱,不会体谅到她的难受!她也不会说出让好友为难的话,即便心中滴血,她也佯装高兴地祝福小凉,真心地祝愿他们。
如今这段往事已经过去,即便心里留着疤,她也淡忘了,她活得很好,未来她将有自己的生活,不会再遭人左右。
穆荑看着晋王,她忽然不跪了,收了手脚改为坐在床上。沈择青说起她已不是晋王的奴才,何必怕他?是呢,她的宫籍已经到期,不再是他的奴才了,何必跪他。看来她真是当奴才当得久了,养出一身奴才病,其实她根本就不屑于做奴才,这些年为了小凉留下来,该做的也都做了,是时候为自己而活!宫籍到期她可以走,不过是他强留罢了,她若是不留他又能奈何?
穆荑坐好之后望着他,平声静气道:“萧揽,咱们有话……好好说说吧。”
萧揽?晋王第一次听到身为奴婢的穆荑这般平声静气地呼唤他的名字,若说僭越,她的语气不像是有意忤逆,若说不僭越,她明显已经越了规矩了,岂有奴才直呼主子大名。晋王大为吃惊。
其实幼年穆荑也唤过他的名字,那会儿他们刚刚逃到水家村,他睡懒觉,日上三竿未起,隐约听到穆荑在外头对穆叔叔道:“阿爹,他是懒虫么,萧懒是不是小懒虫的意思,为何睡到至今未起?”
穆叔叔温柔地道:“静女啊,往后不可直呼三皇子大名,三皇子是‘揽’,总揽江山的揽,乃是先帝给予他的厚望,你不可直呼他名讳,叫他阿鱼哥就可以了。也不可对外声称他是皇子。”
“静女不认识这个字,反正他就是懒虫,你看太阳都晒屁股了也未起!”
事后穆荑果然没直呼他的名字,而是一直叫着“阿鱼哥”,但也有生气的时候,就指着他骂:“萧揽你这个臭屁虫、大懒虫、臭懒虫!”
他还能笑嘻嘻的十分开心,那会儿年幼,的确没有身份隔阂,穆荑不懂规矩,他也不讲究规矩。如今大了,他恢复身份,她变成奴才,大伙儿反而被束缚了手脚,越发没有年幼无拘无束的快乐!
很多年没听到他这么唤他的名字,晋王心中一颤,却见她全然改变了姿态,坐在床沿对他道:“这些年感谢王爷的栽培和保护,穆荑以为,王爷与穆家的恩情已经两清了,穆荑也为小凉尽了最后一份力,渡她转生,因此,穆荑实在没有留在王府的打算,还是按宫籍规定,自然请辞吧!”
顿了一下,见晋王欲言,穆荑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及时补充:“穆荑不是恳求王爷,穆荑只是知会王爷,无论如何,您都没有权利再限制一名宫籍期满,恢复自由身籍的民女的自由。”
第十四章 无意偷窥
入夏之后,王府内开始燥热起来,在这闷热如蒸笼的时节,王府内奴仆皆懒得动,唯独穆荑还在吃力地搬挪大箱子,收拾自己的行礼。
“姑姑,您真要走么?”苡茹走进来帮她挪动大箱子一边问。
穆荑蹲在地上,整理箱子里有用的什物,轻声答:“已跟王爷请辞了的。”
“王爷同意了么?”
穆荑停下动作,沉默一会儿才抬起头:“不清楚,但我非要走,王爷也不能为难一名民女。”她朝苡茹释然笑笑。
那日晋王冷着脸问她:“你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她答得平声静气,但态度很坚决。
晋王便一直盯着她,良久沉默,冷哼离去,终是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穆荑觉得,今上登基,薄太后掌权,今上正是笼络民心的时候,身为皇上胞弟的晋王平日里皆注意自己的言行,断然不可能做起“欺压民女”的勾/当给今上抹黑的,所以她非要走他也拿她没办法。况且他有什么理由留下她,当年几人的交情都淡了,他也不会在乎她是否留在王府里的罢。
“姑姑打算去哪儿?”
穆荑叹息:“短时间内还留在京里,你且放宽心吧,你自己也试手了半个月,定能把王府打理好。”
苡茹撅着嘴颇有些落寞道:“其实奴婢一直不明白王爷为何要设掌事女官一职,这不是宫里的职位么,本来太妃娘娘和盈侧妃也可掌管后院的事务,为何非让一个奴婢插手?”
穆荑沉默良久,竟也不得其解,当年小凉死后晋王便向陛下请旨,在王府后院设立了这么一个职位,因此她还真是王府掌事的第一人,她当年也没多想缘由,如今想起来,似乎这一个职位本身就没必要,因为即便王爷没有娶妃,也有太妃娘娘和盈侧妃顶着,那两位主子完全可以代替王妃掌管后院了,为何非要一个奴婢插手?
…… ……
五月宫中也是燥热难耐,今年入夏似乎比往年早,这才月初陛下已经命人在两仪殿藏纳冰块消暑了,因此君臣虽朝服厚重倒也能忍耐。
“江南赈灾的粮款又被户部给克扣了,你说户部尚书图的甚么,朕要赈灾他这儿也拦那儿也扣,非让朕捉襟见肘不可?”皇帝语气里虽气愤,但也不至于很激动,仿佛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他已经习惯了。
左谏议大夫捋髭须答:“陛下,户部尚书姓薄。”言下之意,人家只听薄太后的,皇上无实权,他为何要听,况且陛下赈灾乃是笼络民心的好机会,薄氏一党也不乐见其成。
“哼。”皇帝只冷哼,甩手走回上位,“今年科举,朕不信跳不出几个能堪大梁的好苗子!”
顾丞相沉思道:“陛下,如今不可与薄氏正面交锋,你撼不动她在朝堂上的地位,治乱先治内,先把薄氏后宫的党羽剪除了,她孤援无助,你也好下手。”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晋王:“阿揽,上次让你调查的闫炳良私纳民宅、强抢田庄、恣意杀生的罪证可有搜到。”
晋王答:“进展良好。”
皇帝冷笑:“哼,那就先从这老妖物动手吧,太监当得再大也不过是一个狗奴才,犯了罪便依法典处置,若薄氏徇私阻拦更好,朕便有机会散布谣言攻讦她了!”
众臣退散之后,皇帝独独把晋王留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阿揽,咱们卧薪尝胆多年,总算找到攻讦老妖婆的突破口,你一定要助朕一臂之力啊,届时闫炳良便交由你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