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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的话,我一样睡不好。”
“罗先生真爱开玩笑。我想罗先生一定纳闷得很,你我素不相识,我怎会突然相邀?”珂月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其实就是不认识才好。有些话……有些人……闷在心底真教人难过。”
“原来姑娘是想找人吐苦水。”
“那晚蓬莱殿夜宴后,罗先生你……你竟然能对白芊红如此畅快地说出那番话,真教我羡慕不已。”珂月自斟自饮起来,“真是……”
“姑娘,我……”荆天明见珂月似乎想说不欲别人知的事,心中真是又想听又不想听。几经挣扎,还是决定尊重珂月。他正想打断珂月,却反而被珂月抢先。“罗先生,你不需知道我是谁。”珂月挥手阻止道,“也不用问我的名字,好不好?就当是萍水相逢。你我今日一会,之后不再相见。有什么烦恼秘密,我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待我说完,便换你说。我说时你不用认真听,你说时我也不会用心记。”珂月将罗功超和自己面前又空了的酒碗重新斟满,“将来……将来若有一天,你我无论在何处相见,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这样可好?”荆天明见珂月说话时脸上愁苦,忍不住点了头。但点头后,心中又一阵懊悔。
“罗先生,你有家人吗?”珂月问道。
“啊?”荆天明摸摸假胡子,半真半假地摇头说道:“哎,没啦,多年前打仗的时候便全死光啦。姑娘你呢?”他本以为珂月会因同病相怜,趁机一吐孤儿苦事。
不料珂月却微笑说道:“我呀,我家里的人可多啦。”说着还扳起手指一一数算,“我家里有个脾气很臭的老奶奶、两个不肯出嫁的姑姑,另外还有六个弟弟、六个妹妹、十五个堂弟、一个小外甥女。”
荆天明想起神都九宫门下一堆少男少女,男童女童,不禁呵呵笑道:“原来姑娘家里头这么热闹。”
“可不是!”珂月喝尽杯中酒,又言道:“不过呢。早些年可也不是这样。在很多年前,真正还没结束的时候,老奶奶带着我逃难。那时候天地茫茫,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后来我们便决定上山投靠我两位姑姑,虽然不确定她们是不是真在那里,但总归是个目标。沿途,我见到有个女人冻死在路边,可她怀里的娃娃却还哇哇哭着,于是我便抱起了那婴孩。”珂月说到这扑哧一笑,“老奶奶可恼了,嘴里咕咕哝哝的,但我就偏要带着那小娃娃,老奶奶也拿我没办法。”
荆天明笑道:“我知道了。老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虽然抱怨,其实也觉得那婴孩可怜。”珂月撇撇嘴道:“哪是呢,你不知道,我们家老奶奶向来最怕麻烦了,旁人是死是活她才懒得理会。”荆天明由衷认同得点了点头,摸摸胡子又道:“我知道啦!定是老奶奶疼你,即使自己不愿意,也硬起头皮顺着你了。”
珂月笑道:“这回你可说对了。罗先生,我们家那位宝贝老奶奶的脾气呀,真可说是比石头还硬、比马粪还臭,她要说个不字,谁敢违抗她的意思?她当时之所以硬憋着没阻止我,无非是看我可怜罢了。”
“看你可怜?”
“是啊,我那时候……那时候……发生了一些事,心里头不快活……”珂月想起那段过得犹似游魂的日子,下意识又喝尽了面前一杯酒,甩甩头,对荆天明笑了笑,续道:“后来呀,我们又碰到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来跟我们讨饭,我见他可怜,忍不住也带着他一起走,谁知那小乞丐还有个更小的弟弟和刚刚会走路的妹妹,这下子人又更多啦。”
其实战火方休不久,许多地方尚穷困败乱,一个老太婆和一名少女要带着好几个婴儿、孩童长途跋涉,自是有诸般不为人道的苦处,只是珂月此时说来轻描淡写。荆天明虽能想象,心觉怜惜,口里却反倒附和着珂月活泼的语调,“我知道啦,你就这么一路东捡一个小孤儿,西拎一个小乞丐,待你终于到了姑姑家,已经是一堆弟弟、妹妹、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侄儿、侄女、外甥和外甥女啦。”
珂月咯咯笑道:“罗先生真是聪明人。其实有很多弟弟、妹妹、侄儿、外甥都是后来多添的,上山的时候也不过才十来人罢了。”
“十来人!那也真够多了。”荆天明不禁佩服地道:“姑娘,你心肠可真好。”
珂月愣了一下,“罗先生,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形容过我。”
荆天明心中一阵抽紧,但他不想珂月难过,一遍帮自己添酒,一遍继续原本话题,“不过你还真是不怕麻烦呀,家里已经有个脾气很差的老奶奶,又添了一堆调皮捣蛋的大娃娃、小娃娃,我看这日子过得……哎,很吵吧?”
珂月叹道:“可不是,吵得很哪。”说完扑哧一笑,荆天明也是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他见珂月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桌上一壶酒,又举手向店家示意再来一壶,忍不住劝道:“姑娘,喝慢点儿,我老罗左右闲着没事,咱们慢慢坐,慢慢聊,你可别一下子就喝醉了,那多没趣。”
“罗先生,”珂月挑了挑眉毛,有些俏皮地道:“你酒量不大行吗?你倘若不行的话就少喝些,别看我一个姑娘家,我酒量可好得很哪。”
荆天明心中暗笑:“你哪里是酒量好?小时候兰姑姑炖的鸡汤,你只一碗就给醉倒了。现在靠得还不是内力深湛,算什么酒力!”他嘿地一声拍拍桌子,大声说道:“这怎么成?今日居然给个年轻姑娘看低了,不瞒你说,我老罗别的什么短处没有,就是有点贪杯;别的什么长处没有,就是酒量特佳。来来来!姑娘爱怎么喝,我老罗都奉陪,咱俩今日不醉不归!”
“好!罗先生够意思!”珂月喜道:“我们同干三杯!”说着替二人各添满了酒,举杯说道:“这第一杯呢,先敬今日的杯酒之谊。”
“好!干了!”
“这第二杯呢,敬你我二人萍水相逢,也算是缘分一场。”
“好!干了!”
“这第三杯呢,就敬你我之间的缘分仅此一面,往后各不相识、形同陌路。一切便在今日尽兴罢了!”
荆天明举着酒杯犹豫了起来。他既非和珂月仅此一面,更绝无意与她往后各不相识、形同陌路。但见珂月满脸豪气地热情期盼,实不忍坏她兴致。略略踌躇,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喝道:“好!干了!”
“请!”
酒过三巡,珂月由紧接着替二人满斟新酒,“今天实在太高兴了。接下来这杯,让我谢谢罗先生。”
“唉,才刚刚干了三杯,姑娘还是先缓缓吧。”
“罗先生,不是才说了要尽兴而为的吗?难道罗先生你已不胜酒力了?我看不像呀。”
“我还早得很呢。我老罗今日能跟姑娘在这儿喝酒,可说是荣幸之至。怎么我还没谢你,倒让你先谢起我来呢?”
“不不不,我真要谢谢罗先生。”珂月说着又饮尽了杯中酒,笑道:“罗先生,平常可没人能这么跟我喝酒呢。”
“怕是其他人都高攀不上吧?我老罗真是走运哪。”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罗先生,我的意思是,我……我……”珂月缓缓放下了酒杯,“我没有朋友。”
“姑娘……”
“真的,一个都没有。”
珂月虽然尚无醉意,却已是双颊酡红、两眼迷茫,她眼底泛着水光,笑道:“虽然家里人多热闹,但我却是个没有朋友的人。没人可以一起说说心里话,没人可以这样跟我喝酒。不过……不过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珂月的语音忽然急切了起来,像是辩解,“真的,我不是个一直没有朋友的人。以前我也曾有很要好的朋友,大家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玩闹,长大后又共同犯难历险。其中……其中还有个特别……特别……”珂月寻找着词汇,却终究没有找到最贴切的,只能重复那两个字,“特别……的朋友”
荆天明胸口砰砰地跳,“特别……的朋友?”
“是啊。”珂月轻声说道,“最特别的朋友,最重要的一个人。他在我心底扔下了个种子,发了芽,生了根;后来嫩芽长成了大树,又被硬生生地砍断了。剩下那根在底下,扎得好深好深,即使上面成了一片焦土,它都还在,然后又……重新发芽……”
其实荆天明这是应该感到坐立难安,他应该在珂月继续说下去之前赶紧表明身份,但他却没办法想到那些,只是像被迷住了似地怔怔望着珂月,看着她脸上的寂寞神情。已经她唇边牵起的一抹悲伤微笑。
“我该怎么办呢?罗先生。该怎么做,才能拔掉那重新发出来的芽?该怎么样,才可以挖开那从没消失过的根呢?”珂月喃喃地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不是说他……很特别吗?我相信对他来说,你肯定也是……很特别的。”
珂月摇摇头,“太迟了。如今我们都长大了,也都变了。如今他有很多很多朋友,大家都喜欢他,其中还包括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而我却是个人人讨厌,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坏姑娘。”
“胡说,我就喜欢你!”荆天明一时忘情地喊出口,“阿月,不管别人怎么说,你绝不是个坏姑娘!”
珂月惊讶地睁大眼睛,那张粘着真罗功超的胡子的假罗功超的脸,刚刚竟忽然冒出了荆天明的声音,再加上……“你刚刚叫我什么?”珂月颤声问道。
荆天明知已露了马脚,也就没打算再继续作假,他叹了口气道:“阿……”
“罗先生!”珂月猛然截断对方话语,“罗先生喜欢我这个朋友,我真是太高兴了。”她勉强想掩盖自己的惊慌,两手安在桌上支撑着站起身来,“我好像喝多了,不能再坐,但盼罗先生能记得我们的约定,忘了今天听过的话,你我从此两不相识。告辞了。”
荆天明记起自己罗功超的身份,向客店老板亮出了臂上的鬼谷纹身,接着便赶紧跟着珂月,快步走出了酒楼。
珂月想来谨守着自己的心事丝毫不露,如今却偏偏在自己最不愿示弱的人面前,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摊得一清二楚。她顿时只感到张皇失措,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开,但为免惹疑,又得强压着身体的本能,不能跑。珂月双唇发颤地在大街上快步而行,也不管自己酒精是在往哪儿走,只知道荆天明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她能听见荆天明的脚步声,更能感觉到荆天明灼烧般的目光刻画似地紧盯着她。
他们一直来到了城郊无人之处。
荆天明终于出声唤道:“阿月”
珂月像是被忽然点醒了似地停下脚步,她这才意识到周遭景物的变化,回身啪地便赏了荆天明一巴掌。
荆天明当然没有闪断,他凝视着珂月,道:“我这张脸虽是假的,但我刚才说的话,却都是真心的。”
珂月在那灼灼目光之下,不禁将头撇开。她心跳得很厉害,只得掩饰性地转开话题,“没想到你还有这手易容之术。”
“这功夫不是我的,而是端……对了!阿月,”荆天明忽然想到,“怎么端木姑姑也在鬼谷?我看鬼谷对她的礼遇得很,竟是奉为上宾。”
“什么礼遇?端木姑姑和乌断姑姑都是被软禁在此,只怕很快便会有性命之忧。”一提到端木蓉和乌断,珂月立刻露出忧虑之色,“我一直想要救出她二人,故才领你至此。只是最近事情有变,就算合你我二人之力,再加上婆婆,也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