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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有了突破口,它们就会伴随着原油呼啸而出,巨鲸般喷着水柱,直插云天之上,那狂暴的声音恐怖极了。如果密度过大,很容易引起爆炸,其威力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肯定要危及方圆十数里。人们立刻乱做一团,有的妇女大哭小叫的,赶紧回家收拾细软,准备逃难。高喜扬向人群扫视一眼,刚要说话,才发现他已经不再是这块地盘上的顶尖人物。
高喜扬看着迟建军说:“迟队长,如今你是上级领导了,事态如此严重,怎么办,你发话吧!”
这让迟建军难堪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刚刚进入仕途的快车道,迎头就碰上一个炸雷。应该说,这么多年他跟随高喜扬学到了不少东西,可处理和应对这么重大的事情,他既没胆量,也没经验。迟建军看着高喜扬,眼睛里流露出了真诚和示弱。他服膺地说:“高队长,只要我和你在一起,你就永远是我的队长,我能做你的副手,那就很幸福了。”
迟建军是能说会道的,这话又说得如此精当,紧急关头,高喜扬又能考虑什么呢?他站到了婚礼主持人的位置上,对那些翘望他的工人们说:“除了王顺,所有的人都跟我上井场。是钢是铁还是炉灰渣子,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
人们就分乘一辆解放一辆嘎斯,急吼吼地赶往井场。高喜扬站在汽车的最前面,因为着急,铝盔都没戴,遒劲的季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纷乱,就像一支燃烧的火炬。他紧抿着嘴角,脸上有着一种狠巴巴的表情,身上不由得微微战栗起来。实际上大家都很清楚,这一次不同寻常,他们不仅仅要去完成任务,很可能就是去拼命。每到这种关键时刻,高喜扬都会自然地想到,如果需要有一个人去死,那么挺身而出的就只能是他,——他这种小头头,在部队上就是连排长,不是运筹帷幄的,而是冲锋陷阵的。如若不然,他这个队长就是个最大的骗子,人们再也不会听他的了。
车上挤得并不十分厉害,高喜扬感觉到了有人在后面抱着他的腰,好像生怕他掉下车去,或者被晃动的车甩倒。回头一看,原来是雪怡。
高喜扬大吃一惊:“你咋来啦?”
雪怡说:“我知道你这个人。这一次,你要死我就死,你要活我就活,反正我陪着你。”
高喜扬还想说什么,可嘴张开了,却说不出话,竟是眼泪汪汪的。
迟建军就站在一旁,他的目光里既有崇敬又有疑惧,对雪怡说:“嫂子,家属不能到工地来,你这么做违反劳动规章了。”
雪怡说:“我还不是你嫂子。我和高喜扬,还没正式结婚呢!别看你升了官,违章不违章,在这块地盘上,我就听高喜扬的。”
迟建军一直愧对雪怡,被一犄角顶到了角落里,就闷着声,再不说话了。
汽车风驰电掣一般,很快就到达了现场。其实老远就看得到,一股油气流冲天而起,强大的压力不但把操作台掀翻了,还把油管从井下一根根喷出来,连弩箭一般向上攒射,幸亏当班的工人跑得快,没出现人身伤亡事故。正所谓惹不起躲得起,工人们全都站到一个安全的半径之外,目瞪口呆地等待领导拿主意。可是到了这种时候,谁又有什么主意好拿呢,唯一可行的办法,那就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抢装闸门。
高喜扬就喊:“250闸门!250闸门!”
《国血》 第十九节(3)
井喷的声音太大了,高喜扬的声音被完全吞没,不过跟他厮熟的工友们根据他的口型就明白他在喊什么。可250闸门是不常用的,现场有没有,甚至都未可知。正在着急,却见王顺从后面的汽车上下来了,胸前还戴着新郎倌的小红花。王顺没说话,跑到临时避风的铁皮房子里,从一大堆棉纱底下,手到擒来地翻出一只250闸门来。高喜扬的眼睛湿润了,他知道说什么他也听不见,就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感佩地抚摩了一下。
工友们的目光全都集聚在高喜扬身上。
高喜扬的技术水平在全队里也是拔尖的,无论是多次的技能比赛,还是平时的生产应用,这一点早就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当初有人提出了过激的口号:“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有命不拼命,要命有啥用。”高喜扬对这个口号相当不满,说这简直就是蛮干胡干,跟亡命徒差不多了,也和“三老四严”相违背。抢装闸门简直就是阎王爷头上拍苍蝇,弄出一点火星,喷出来的油气就会立即被引燃,瞬间形成的火浪只要稍稍一舔,操作的人大概连囫囵尸首都留不下来。到了这种时候,艺高和胆大,就不可偏废了。
高喜扬抱着闸门提着管钳,走了两步,又回眸一笑,那笑里有了诀别的意味,就像去送炸药包一样。雪怡突然从后面冲上来,她满脸是泪,嘴上在快速地说着什么,可高喜扬听不见。他看着这个往日的妻妹,如今的未婚妻,完全能读懂她的唇语。他俯下身,用舌头舔了舔她脸上的泪水,就是这么一下,在场的人全都哭了。——命运已经给了他们太多的苦难和不幸,为什么还要把过重的担子加在他一个人身上?王顺和杜青他们就争着上来替换他。这绝对是纷乱的失控行为,这种行为绝对是危险之举。还没等高喜扬喝阻,迟建军就站出来了。他伸出双臂把大家拦住,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然后把一根指头伸向天空。人们就弄不懂了,他是说只需要一个人呢,还是说他是在场的一号首长?
迟建军摘下了手表,又掏出了钱包和英雄金笔,把它们全都交给了杜青,这样一来意思就很明白了。人们从来没见过迟建军这么从容镇定。迟建军走到高喜扬身边,扯开雪怡,接过他怀里那只闸门。高喜扬朝他笑笑,他也回报了一个带微笑的点头,两个人就一起走向井口。井喷发出刺耳的轰鸣,井场笼罩在一片混沌肮脏的雾瘴里,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上。
高喜扬扒在他耳朵上说:“你还算有种。”
迟建军也扒在他耳朵上说:“我是让你给比的。这时候我要是再不站出来,都没脸活着了。”
高喜扬说:“咱哥俩都得活着。你明白雪怡的意思吗?她等着我回去结婚呢!”
接下来的场面紧张得令人窒息。在极大的危险之下,两个人凭借着自身的定力和相互信任,默契地配合着,小心翼翼地操作着,每个动作都精准到位,就像拆除炸弹引信一样。有时候他们停下来,比比画画打着哑巴禅,心领神会之后,再接着干。雾状的油气不断飘落下来,一层又一层,把他们浇成了油糊糊的黑人,惟有眼睛是亮的,牙是白的。两辆吉普车疾驰而至,井下的领导还有吕天方、呱咕队长陈家剑也来了,吕天方和陈家剑是来参加王顺和宋兰婚礼的,听到这样的井喷事件,他们也心急如焚。他们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提心吊胆的,连眼睛都不敢眨,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足足五十多分钟,闸门终于装好,肆虐的油流不再放喷,犹如逃脱的猛兽被重新关进了笼子里。大家跑上去,把高喜扬和迟建军架下井口,他们的脸和眼睛已经被气流冲击得红肿起来,瘫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连唾沫都是黑的,已经认不出谁是谁了。雪怡也不管脏不脏,扑到高喜扬身上就哭。高喜扬扒在她耳朵上说,哭啥哩,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雪怡说,你的脸都肿了。还不仅仅是脸,凡是露着的地方都肿了。高喜扬说,我还有个没露着的地方,肿得更厉害。你明白吗?雪怡就娇嗔地笑着捶他。高喜扬说,我实在等不及了,恨不能马上和你入洞房。正好吕指挥也来了,咱俩就在井场上,举行一个原汁原味的婚礼吧!雪怡啼啼笑,说你这个一本正经的人,原来都是伪装的。现在,你到底原形毕露了。
井场上,一根根油管被敲响了。钢铁的声音如同教堂激昂清越的钟声,随着春风吹向寥廓大地。被油污包裹着的高喜扬和黑眉皂眼的雪怡,这对青梅竹马的原姐夫和原小姨子,并排站在凌乱不堪的油井前,听任着人们的撩逗。人们尽情地笑着,可雪怡终于抑制不住,笑着笑着就哭开了。如同高亢的领唱,勾起了人们对往事的回想,于是无不悲从中来,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集体的歌哭,那声音凄惨里带着喜悦,悲壮里透着豪迈,似乎是任何抒情方式都取代不了的。
《国血》 第二十节(1)
二十
金秋时节,北大泡子晴波如镜,芦苇变得枯黄了,顶着渐落的头花招摇在瑟瑟秋风中。成熟的玉米被割倒了,家属队的家属们在耕地里弯腰剥穗。她们一穗穗地剥着,像蜗牛那样一点一点地往前蠕动,这场面年年相似,不过通过妇女们衣着的色彩,就能看得出时代的变化来。过去她们的穿着都很单调,而且故意往苦大仇深上打扮;如今她们已然发现,那样恰恰犯了常识性的大错误——没有任何男人喜欢男性化的粗糙女性,如果有,那也是性取向出了问题,或者干脆就是同性恋。
这天,呱咕队长陈家剑领着泰山钻井队的几个骨干,到高喜扬家喝酒来了。高喜扬和雪怡结婚很低调,不过就是就近散了一些喜糖和瓜子。迟建军调到大队去了,他的房子就被高家扩充进来,用做丛慧和丛峰姐弟俩住宿。雪怡是为数不多的先人母后做人妻的女人,她和高喜扬商量好了,不要孩子,姐姐的孩子如同己出,这样不但不会分散她的爱心,也不会影响她的体形。陈家剑还没进门就嚷嚷,说妈那个逼的,高喜扬你娶了小姨子,这么滋润的事,还想轻易滑过去?不喝你的喜酒,不足以平民愤!高喜扬笑呵呵地说,我的喜事哪有你的喜事大?你都惊动五洲四海了。
原来,这段时间他们共同创下的泰山钻井队来了不少外国友人参观,有越南驻华武官、比利时共产党书记、美国友人努英夫、苏丹共产党书记、日本议员胜间田清,还有15个国家的在京留学生……北疆油田创造了人间奇迹,原油产量连年都稳产在5000千多万吨,给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也在世界上声名鹊起。几个老工友恣谈笑谑的,边喝酒边叙旧,问了很多让高喜扬难堪的问题;可雪怡一进屋,几个人又赶忙换了嘴脸,正襟危坐的,好像在开组织生活会了。
看陈家剑志得意满的样子,高喜扬既羡慕又不服气。他也听专家说了,北疆油田的油层,厚的地方有一百多层,叠起来有十几层楼房高。过去,由于油层压力高、渗透性好、自喷能力强,很好采用压裂技术增加油层的渗透性。现在,地下形势已经危机重重,已经出现了“两降一升”的局面——地层压力下降、油层产量下降、原油含水上升。以前的井下压裂,是针对低含水的,现在油田已进入中含水阶段了,还用老办法,显然是不行的。高喜扬就和他们碰着杯说:“咱们骑毛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总有一天,也让外国人到我们昆仑作业队上来参观。”
迟建军进了作业大队,很快又提了一级,堂而皇之地成了正科级干部。他的“跳加官”与处理八里坪油井井喷有着很大的关系,上边认为,一位本来应该坐在办公室里的大队干部,仍然坚持在基层和工人搞“三同”,特别是关键时刻临危不惧,领导并亲自消弭了一场重大事故,都说得上可歌可泣了。迟建军觉得,提拔他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则是高喜扬仍然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