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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雾渐渐浓重起来了。在夜雾的笼罩下,北京城里的各条胡同中许多地方都闪着幽暗的亮光。开始,那亮光由暗红变成边缘模糊的灰白的一片,再一霎,那灰白的一片便和夜雾掺混到一起。顺着方砖铺就的青石板往前看,在两盏大灯笼的两团红光当中,显出红漆大门。在模糊的围墙里面,是一片较明亮的灯光。隐约可听见里面有女人的啜泣声。声声哽咽透出一阵阵凄凉。为这座不大的室院平添了一份哀伤。过不了多大一会,两扇朱漆的大门“吱呀”一声慢慢地打开,打外面进来两位打扮得似乎像郎中的人,紧跟在后面的是位家人。
随着门环的扣响,门扇的启开,一行人径奔那哭声而去。
这是协办大学士戴衢亨的府邸。戴衢亨是去年十一月份刚从南河视察回来不久,就一病不起。说起原因可能是受伤寒所致。此刻,戴衢亨倒在床上,面颊生红,豆大的冷汗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滴。俯在身边的戴夫人则是不停地从丫环手里接过湿毛巾,轻轻地为他擦拭不停。
戴衢亨轻轻地睁开眼,嚅动了一下嘴唇,戴夫人连忙递过一杯莲子杏仁汤,俯在床沿,深情地问:“要喝一些吗?”戴衢亨低低地答道:“夫人,你不必难过,没事的,过不了几天就好了。”戴夫人脸一扭,眼泪“叭哒”“叭哒”地往下掉。一双温润的小手有些微微颤抖,还是强撑着把汤匙在碗里轻轻地舀了舀,搅拌了一会,又舀出一点,递到戴衢亨的嘴边,带着哭腔说道:“老爷,你喝一口吧,喝一口为妻我心里也算安慰了。”站立在一边丫环阿珠更是早已哭红双眼,她也上前一步,放下手中的面盆,幽幽地对戴夫人说:“夫人,您歇会吧,昨夜就一宿没睡,夫人的身子骨可不能再垮了。”戴夫人坐在床沿独自垂泪。阿珠望着戴衢亨那张病容,实在不能把现在的戴衢亨和初见到他时相提并论。短短几年的工夫,那个风俊儒雅、办事干练、有勇有谋的戴衢亨此时已双眼深陷,口唇焦干,唯有宽阔的额头似乎尚在思考那些忧国忧民的大问题。
又是一阵头晕,戴衢亨紧闭着眼睛。嘴里却说:“夫人、阿珠快扶我,扶我坐一会,坐起来。”戴夫人和阿珠手忙脚乱,到底还是慢慢地扶起他。戴衢亨轻轻叹了一口气:“病来如山倒,可苦了你们了。”干咳了一声,慢慢地咽下了几口莲子汤,咬了嘴唇克制着呻吟,费劲地对旁边的两个女人说:“你们……怎么了?哭了?”到底没能抑制住抽搐的喉咙,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吐出一口浓啖,阿珠俯身从床边拿痰盂接住了。又取出毛巾替戴衙亨擦了嘴唇,哽咽道:“老爷,您少说几句吧,郎中一会就来,依奴婢看来,老爷这是操劳过度,急火攻心,多休息一些时日,自然会好的。”边说边替戴衢亨掖了掖被角,又低着头对戴夫人说:“夫人也去歇息吧,这儿有我呢。”戴夫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终于忍住了,站起身默默地看了戴衢亨一眼,戴衢亨下意识地抬起手,阿珠连忙紧紧地攥住,顿时,一股温热的感觉流遍了戴衢亨的全身。
戴夫人站在床沿想了一会儿,扭过身,向房门走去。
阿珠初次相识戴衢亨时,是在那一望无际的辽阔的蒙古草原上。几年前,戴衢亨负责护陪皇子绵宁去盛京祭过祖陵后,又奉嘉庆帝的密旨前往蒙古王公部落继续通好。实际上,清廷和蒙古王公部落的修好一直都没断过。每年的木兰秋弥就是一个惯常的例子。可那年,嘉庆帝在自己提出倡导勤俭、宽厚、爱民的治世的原则下,便取消了不少盛大的庆典活动,当然包括极度奢华的木兰打猎了。戴衢亨一行人办完公事便直接从长城北部的喜峰口一带回京。赶得也巧,当戴衢亨就要踏人关内的时候戴衢亨竟病倒在离长城不远的一个小镇上。
天阴得厉害,闷得像在蒸笼里似的。西方狰狞可怖的黑云还在一层一层地压了过来。戴衢亨的住处在小镇中虎桥坊一带中的小巷里。
病中的戴衢亨当然十分想念远在京城里的爱妻,可此时,动不动就风沙漫漫,也是一路劳顿所致,戴衢亨在客栈中就发起烧来。这可急坏了手下的家人。他们四处求医问药,可仍不见有何好转,眼见得戴衢亨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一群人却乱糟糟急成一团无计可施。
这突然而来的事变,使戴衢亨也心灰意冷,他暗忖,何时才能面圣?何时才能回到自己的家?何时才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妻子家人?实际上,他还想到,南河的水毁工程能不能按期修复,马家楼的漫水倒灌工程何日才能解除?他长叹一声,微睁双目瞅着跟着自己已有十几年的家人,幽幽地说道:“李令仁。”五十多岁的跟班李令仁眼圈红肿,哽咽道:“老爷,奴才在,您老人家有何吩咐?”戴衢亨咳嗽几声说:“李令仁,我想,你呆在我身边也无甚用处,有其他几位照料就足够了,你能否辛苦一趟,先期回京,告诉夫人,我自己的病,我还能知道,十年前曾有过这么一次,那也是路途,从江西巡抚调至京城时,这你也知道,没什么大事的,你回去吧!不然,他们不急吗?”李令仁一听“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叫道:“老爷,那时,有夫人在身边,再说,我已派出几位兵丁去寻医问药了,老爷,你不能急啊!”说着,又爬起来,端过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双手捧着送过来道:“老爷,你喝一口吧。”戴衢亨轻轻地摇了摇头,闭目不语。
实际上,京城路过的大官病倒在客店的消息,也惊动了店主人何柱,一日三餐的供应都是何柱亲自操持。何柱来自江南,原先也曾担任过县衙,是个既无兄弟又无姐妹的独生儿,他家世代务农,日落而息,日出而做,过着清贫的日子。何柱的母亲却出自乡间的私塾之家,识得几个字,待何柱长大之时,便教何柱读书识字,由此才做上县衙的官差,刚上任不及两个月的功夫,突然,天降人灾,瘟疫流传。一夜之间,母亲及亲属相继去世,何柱卸官回乡,掩埋了亲人的尸体,便从此流落江湖。只在去年才落脚这个无名小镇,被一老翁招为女婿,当上店主。
这日,忧心忡忡的何柱揣着李令仁硬给的十两纹银前去抓药,小镇里有一条烂面胡同,走进胡同不远,有一座老字号的中药铺,虽然也是草棚瓦舍,但在杂乱无章的地摊中,却也算得上是鹤立鸡群的大铺面了。
何柱与几位熟识的摊主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急忽忽地往中药铺走去。此时正值初春的时节,余寒未退,何柱搓了挂手,闪身转进店门。店主蹲在火盆边正“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抬头见是何柱,忙起身道:“啊,何柱,抓药啊?是不是你老丈人身体不适?哎,昨个儿在街口碰见不是挺好的吗?”一缕烟雾从嘴里冒出来,随手在炭盆边磕了几下。何柱道:“你老人家想到哪去了,实不相瞒,现有京城一品大员,病倒在本店……”“什么?京城一品大员,你不是糊弄我老汉啊,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叫,哪有京城一品大员会落脚在你们店里?”何柱道:“确实如此,您老不信,您老虽从京城来,可曾听说戴衢亨戴大人?戴大人也算是微服私访,并无声张,他原本可以从盛京从官道直趋入京,我估摸可能是戴大人想察看一下此地的民情,不想竟病倒了。据我看来,病还不轻呢!听戴大人的手下人说他曾得过此病,今天算旧病复发,茶水不进,双腮通红。要不您老人家去探望一下?”老中医略一沉吟道:“不不,我自打离京以来,就曾对天发誓再也不与官府看病探诊,尽管戴大人在京城百姓眼里,为人正直,有口皆碑。奈何我这把岁数不探诊,也不能违了对天所起的誓言。”说着便转身走到柜台后面,仰头不语。胸脯一起一伏,似有难言之悲。
何柱预感到老中医心里憋着天大的委屈,只是零零碎碎地听老丈人谈起过,老中医本名姓陈,原在北京城里开了一个店面不大的中药铺。只是未曾向当街的恶霸打点过,便屡遭欺凌,最后竟被砸了店门,抢了店铺。陈老中医悲愤交加,索性倾家荡产也要在天子脚下出了这口冤气。哪里知道,那恶霸竟能上通府尹,下结地痞,告了半年的官司不仅没能打赢,反倒贴了不少家底。万般无奈之下,陈老太医求教一位算卦先生,历数悲惨境遇。那算卦先生道:“古圣先贤早有明训,为政不难,不得于巨室,京城应有好官,本是极好的地方,可你能碰见几个呢?少数恶霸豪绅鱼肉百姓,而管事的官吏一味姑息,王法纵然具在,而庶民之冤无由得伸。罢、罢、罢!”说完一手扯过算卦的幌子径自走开消失在人来人往之中。陈老先生不由得老泪纵横,默默起誓一番,便一声不响地回到家里,收拾细软,带着十二岁的小女阿珠星夜离开京城……
嘉庆皇帝02
02
何柱从怀里取出那十两纹银,道:“您看,这是戴大人的仆人给的,您就开方子吧,权当是位普通的病人。”
正说间,店铺后边的小门“吱呀”一声,打里屋走出一位年方二八的姑娘,只见她粉面含春,花容带笑,自有一番诱人的姿态,身上着一件合体的湖绿色粗布长裙,粉红色绣花短袄紧掐着那窈窕的细腰,仿佛春天里的一朵百合花,显得分外娇艳。何柱自然认识,这就是陈老中医的闺女阿珠。因阿珠与自己的妻子平素间有来往,以姐妹相称,关系自然就贴近了许多。阿珠抬眼看到何柱,轻启丹唇道:“何柱哥,姐姐怎么这几日不见来玩?”说着慢慢走到爹爹身边含笑不语。何柱道:“这几天,脱不开身子,店里的饭食全由她一人掌持。怎么也不见你去坐了,前几天,你姐姐说,身子有诸多不适,常感耳鸣目眩,腰腿无力,要不你过去给她看看?”阿珠嫣然一笑道:“让她多休息些。”
陈老中医道:“何柱,这十两纹银,我不是嫌少,但不能收下,只是不能前去探诊,如何对症下药?这样吧,我猜想,可能是受风寒毒疠所致,我给你拿两个方子,权且一试。”说着,挥毫写了两个方子递与阿珠道:“何柱店里有位客官病倒了,据说是个官儿,而且称得上好官,你快配好药叫何柱送去,救人如救火,老夫再犟,也不能误了病人。”边说边把阿珠捆扎的两副中药递给何柱。何柱心里叹道:到底是仗义之人。转身欲走,“慢着,”何柱惊讶地转过头去,暗想,莫非他老人家又反悔不成?只见陈老太医满脸愧色对阿珠道:“珠儿,你代为父去探诊吧。”何柱一听不由心花怒放,他知道,别看阿珠是女儿出身,可从小聪明伶俐,但凡父亲为求医问药的探脉,观其气色,对症下药等等,阿珠总是在一旁默记心中,时间一长,竟也能闻其声,观其色而判断病情。八九不离十。如此天资慧颖,陈老太医自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便着手教闺女一些用药常识,好在边关闭塞,也不大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之古训,每逢陈老太医生病或有其它外诊,阿珠便担当起悬壶济世的角色。因此,何柱一听,忙对阿珠道:“那就再好不过了,也顺便给你姐姐望一下,她也时常念叨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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