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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雪依旧不停!”红瞳女子气急败坏地发问。沉昔咬牙略扬头,望向两人身后的庭院——虽然此刻并未下雪,但厚重积雪却已几乎填满整个院落,连带着地势都拔高不少,出门需要登上冰雪台阶,倒让这屋子像个地窖。
沉昔一片茫然。
红瞳女子的眼中尽是冰冷恨意。她连续问了数个问题都毫无所获,明显耐心尽失,又始终被黑瞳女子阻拦着,不由得怒火更盛,丢下一句交给你了就气急败坏地又走了。
“你还记得我吗?”黑瞳女子小心翼翼地问沉昔。沉昔闭眼仔细想了一想,依旧只能摇头,却牵出大痛,面上微僵。黑瞳女子眼中一喜,随即又愧疚般垂下眼眸。
“我是阿澈啊,卿澈,你不记得我了?”
沉昔皱眉,恶心与不适潮水般袭来,额头一抖一抖地抽痛。卿澈……片刻的抽痛之后她依旧毫无印象,只觉得从心底滋生出让人不爽的委屈与不安。卿澈看出了她的不适,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转而急切追问:“怎样让风雪停下来?如今已是初夏,却半点没有化雪迹象……甚至越积越多。上天有好生之德,再这样下去,方圆数十里就尽是亡魂了!”
“不知道……我不会……”沉昔的声音飘渺如烟,一说话便要消耗巨大的能量。
卿澈不信,尖叫:“怎么可能!你是维秩者,拥有操纵世间万物的力量!”
沉昔一愣,维秩,如此奇怪的名字,以至于她在刚听到的时候并没有反应过来。脑中五彩碎片缤纷闪烁,混乱了一阵又重新排列起来,才逐渐明晰。是了,她是依照神族契约而生成的彼境维稚者,丧失了觉醒资格的维稚者。这是她存在于世的唯一本能和意义,哪怕她没有过去的记忆,但经仪式那么一搅合,关于自身使命的意识依旧自动苏醒。
可是现在她已经丧失就任资格,仿佛生命失去了支点,没有方向。
“我说了,我不知道,”沉昔无力答道,不想多做辩解,“我不认识你。”
卿澈一愣,狐疑地瞪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个抢走了烨,杀死了自己的女人,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把一切忘了?!她觉得有点讽刺,有点不甘,有点窃喜,更有点不可置信。她仔仔细细看着沉昔,试图从她那苍白疲惫的脸上读出异样,但显然毫无所获,却反而生出一丝酸涩不悦。她的美貌让她自惭形秽,让她心惊,更让她不安。面对这样的一张脸,她有多少胜算?她既羡慕,又嫉恨,恨不得将它夺走,或是毁坏,但刚起了这念头,却又觉立刻生出罪恶与愧疚,这样复杂纠结的情绪让她厌恶和厌烦。
好半天,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卿澈回头,张望着门外焦急道:“你不能留在这里,会被冻死!我这就带你去暖和的屋子,趁她还没回来!”说完便俯身蹲下,吃力地将沉昔背在身后。她个子虽比沉昔略高,却手脚纤细,娇弱无比,硬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颤巍着将沉昔背到门口,不到几步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两腿发软。
一路磕碰,痛得沉昔眼冒金星,才终于换进一间寝屋里。
屋中置着盆燃烧正旺的银骨炭,暖烘烘的热气中,一半森白,一半猩红。沉昔被置放在预备已久、烧得暖热的炕床上。
卿澈服侍着她盖上厚被,又甚为体贴地为她仔细掖好被角,然后才缓了缓气,怔了怔,又飞快地离开,迅速抱回个手掌大的雕花小热炉塞进她被子里。又再拖了一个火盆进屋,也不怕弄脏衣服,抱来了更多的炭,升起另一盆火。
她做得极是欢快尽责,像个旋转的陀螺,好像突然间周身都充满了力量,不停地张罗舞动,不知疲倦。
可是沉昔却睡得不舒适。
她周身都裹了厚重被褥,却感觉不到温度,只觉得疼,全身各处无一不疼。那种仿佛要将血肉剁成泥沼,仿佛要将骨骼一遍遍碾压又碾压的疼,让人忍不住想要痛吼,却又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
一受热,肌肉骨骼都像是都混成了一滩汤水。她甚至动不起一根指头,只能躺直床上,在磨骨碎肉般的剧痛下呼吸急促,生死不能。视野中像是生出了白光,刺眼得近乎遮盖一切,让她分不清究竟是天明还是失明。颈侧很快便濡湿了,也不知是汗水渗透,还是冰渣融化,又或者根本是水都变得滚沸。
她实在痛得无可奈何,很想出声,示意卿澈不要急功近利张忙不停。她好不容易微睁眼,可一看到她替自己拢紧被盖时眼中绽放的绚烂笑意,便自动断了打算。
卿澈又拖来一张小案,从柜中多翻了床厚被出来堆在案上就着炭火烘热备用。又另找出个取暖笼子,用火钳翻着火盆,找合适的炭块放进去。她翻得仔细,看得仔细,眼中染上了炭火的红痕,又或者,被染红的其实是那炭火。
“嗳,你可听说过业因果报?”翻翻拣拣中,卿澈自语般低问。沉昔正痛得厉害,无心去听,更无心思考,自然也无话可答。卿澈等了一会儿,只隐约听到细微呻|吟,脸色沉了沉,却又兀自一笑,才继续说道:“那时你将他唤走,我怎样乞求也无济于事。可谁又知道,在他觉醒之时,亦有东西在我的体内苏醒?呵……非人非妖的怪物,作为人的卿澈,作为妖的卿澈,并存在一个躯体之中,不断争夺着主宰权。多少个夜晚我都惊恐地躲在被窝里哭泣,几乎用尽了所有办法不让自己睡着,只因为害怕一旦睡熟了被夺去身体,就再也无法回来……”
话到这里炭已经捡完,铜盒里一片红艳。这笼子的内胆似是破了,红炭直接贴上铜壁,不用试也知道烫得惊人。她便又给它套上一层薄薄的兔绒袋子,却仍需要来回换着手以防止烫疼皮肤。她只得用厚厚的袖子托着它,捧着它,缓缓走向炕床。
那里热如火炉,在这样雪窖冰窟的天气里,暖和得让人嫉妒。
“虽是共用一体,却不论从品性喜好还是志向所求上都无一类同,根本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人,互相防备,互相憎恨,彼此都想占据这个身体,等待阿烨的归来……”她边说边将被子掀开一个小角,将火热的暖笼子塞入足以让人热汗滚滚的被窝,又塞好被角,轻拍一下以示安抚。
“……终是,得到了你的力量,用它幻化出躯体,彻底分离。我将全部力量都赠予了她,只剩一个清清白白的我,完整的我,只为能结束长达六年的噩梦……”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满头大汗的沉昔,目光里像掺了幽戾的毒,寸寸抹过她滑嫩的肌肤。撇去那不正常的殷红脸色,沉昔的五官依旧精致完美,连皱紧的眉似乎都是美的,如此年轻,如此姣好,让她嫉恨,却也隐约快意。
却没想到此时沉昔骤然睁眼。尽管那眼中正蕴着无尽痛苦,却足够清冷锐利,似乎能将她直接洞穿,让她无所遁形。
卿澈心中一颤,下意识后退一步,差点跌坐地上。
“是我救你,你为何这样看我?”她竟觉得心虚。
沉昔没有回答,又重新闭上眼,依旧是顰紧的眉。嘴角微抿,像是因痛苦而龇牙,又像只是一个诡异的笑。
卿澈理解为后者,竟有种遭受嘲笑的羞辱感,顿时恼怒。她骤然失控,奔过去掐住沉昔的脖子,看她的眉头在自己大力紧握下越皱越紧,看她原本发红的面色逐渐涨紫。她感觉到掌下血管疯狂跳动,感受着手中生命的迅速流失。她觉得快慰,却也恐慌,身体里像是又生出了两个自己,一个在嘶吼,一个在狂笑,就像那时候失去烨一般,似要疯狂。
终于竟是她自己先受不住放了手,烧灼般后躲,差点踉跄一跤。然后她听到沉昔低哑的声音在好一阵急咳后传来,冷静得让她心生寒意。
“是不是觉得即便分作了两人,心中依然矛盾,对峙地好像要分裂?”
卿澈蓦地一惊,下意识想要去争辩,咽喉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时无字可露。
“那是因为,那本来就是你。良善的你,卑劣的你,都是同一人。以前还可推卸是体内那只妖的想法,可现在她从你体内分离出去了,你再也找不到借口。想要救我的是你,想要弄残我的也是你,快意是你,自愧也是你。”
这才是沉昔,没有了烨的牵制,清冷强大又理性,一针见血。
或许卿澈一开始确实是动了隐恻之心,又或许只是为了套出答案而向她示好,但都渐渐发展为故意烘灼她严重冻伤的血肉,让她的身体在高温中迅速暖和,也在剧痛中急速败坏。
现在的她失去了所有力量,仅仅因为拥有彼境人的坚韧体质而留得一命,但毫无疑问,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的肌肉会很快坏死,她的骨骼亦会遭受不可愈合的伤害,最终残废。
“我没有!”卿澈终于颤声尖叫,眼中水光氤氲,委屈得像是要哭出来:“我以德报怨,你竟如此污蔑我!”
“我不会谢你好心,因为承不起你的伪善。”
这话更是毫不留情面,一语中的。卿澈何曾受过这样的责难?即便是最初动用各种小手段与沉昔为难时,也不过见对方不动声色地忍受下去。
她自觉心中是有怜悯的,哪怕只是小小的一块,却不能否认,而现在沉昔完全无视它们,直接说她伪善,便仿佛是将她心中最深最黑暗的一块掀出来毫无顾忌地摊晒。她被这样粗暴剥去了最后一层伪装却又争辩不能,一时间羞窘至极,恼恨至极,难堪至极,混乱到极处,仿佛委屈便真成了委屈。
“你凭什么这样说!”她哭吼,“我是说不过你,没你这般伶牙利齿,所以你便如此污蔑我!”
沉昔却不再开口,只闭上了眼。她刚才强聚精神说了那么一通话,这会儿力气泄去,便又只剩下拆骨剔肉的痛。痛到极处,她真恨不得把自己打晕了,或者直接躺倒雪地里冻晕,至少痛觉不会这样清晰。她清楚自己的肌骨与血肉在急剧崩坏,却没精力去思考解决的办法。她不是想求死,事实上她毫不担心就仿佛隐约肯定自己必定不会死,她只担心会更痛苦。
卿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要将这十多年所受的委屈都一并随眼泪流尽,可好半天,看沉昔依旧是一副痛昏过去的样子,终究是无奈地抽噎着收了声,又怕自己的分|身回来起争执,只能打着嗝急急撤去了屋中暖物。掀开厚厚的三层毛皮软被,她一眼看到沉昔已经开始坏掉的四肢,酱紫玫红与粉白肉色混杂在一起,肿胀光滑又丑陋,心中便蓦地一跳,滋味复杂。
除去了暖被,寒风迅速侵入,气温急速下降。沉昔被冻得浑身发抖,从内至外皆是冷刺的绞痛,再没其他心思去追寻心中异样,只能调整呼吸强迫自己沉睡,直到四肢淡去知觉,直到神智模糊,直到终于如愿以偿地渐渐失了痛楚,让凉而黑的梦境如潮汐般层层涌来,将她渐渐埋葬。
于是时光流逝,没有刻度,不知深浅。日夜交替,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反复不止。沉昔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