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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我看道根安装篱笆,几乎想不起他当年的潇洒模样。如果我心肠好,
40年前早就跟他结婚,也能救了他和薇兰。她把我的罗密欧变成了个老怪物,只敢
趁没人注意时眉来眼去。20岁的他,身材如米开朗基罗手下的大卫般壮硕;现在,
却肥得像是亨利·摩尔家族。
杰克仍然逗得我好开心。好可惜,我没能在年轻时和他(或是像他这样的人)
相遇。我只懂得求生存,而杰克教我如何去爱,我问他为什么没和莎拉生小孩,
他说:“因为我还不急着当上帝。”我告诉他,生儿育女一点也不像当上帝般荣耀,
反倒像狗一样,但莎拉能不能当母亲,不应由他片面决定。“你到头来会自食苦果,
杰克。假如像你这样的人不传宗接代,人类迟早会灭绝。”
不过,他不是个容易受别人影响的人,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喜欢他。“玛蒂尔达,
你扮演上帝这么久,给你更多快乐、更多满足吗?”
没有,老实说。这一切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二
一个星期后,诊所柜台的总机按下连接布莱尼医生办公室的分机:“在线有一
位库珀警官,我告诉他你现在有病人,可是他坚持要和你通话,你要接他的电话吗?”
今天是星期一,莎拉正在凡特威的诊所上班。
她用手掩着电话筒,带着歉意对那位平躺在沙发上像殉难者的孕妇微笑着说:
“葛兰姆太太,我能先接个电话吗?这电话很重要,只要一下就好。”
“接吧,我也乐得休息休息。当一个人有了第三胎,休息的机会也不多了。”
莎拉报以微笑。“接过来吧,简。”“是,警官,有什么事吗?”
“吉勒拜太太的解剖报告出来了,想听听你的看法。”
“继续说吧。”
电话那头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直接死因:失血过多。体内有巴比妥,但残
留量不足以致命;我们也化验了威士忌杯里的东西,显然她是先将巴比妥药片溶在
威士忌后饮下;体内有酒精反应,没有瘀伤;舌头上有个伤口,是毒舌钩上生锈的
尖锥造成的;指甲内没有发现异状;太阳穴和脸颊有轻微的荨麻疹子,皮肤上也有
少许擦伤,两者都符合‘她自己戴上毒舌钩’并‘亲手布置这些荨麻和三色紫罗兰
’的说法;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曾经挣扎;毒舌钩没有紧扣在头上,她可以随时挣
脱;手腕上的割痕和浴室地板上那把水果刀锋完全吻合,左腕的伤口是用右手握刀
由上往下切,右腕伤口则是用左手握刀往下割;刀子曾经泡水,或许是在其中一次
的割腕后掉到水里;在离刀柄13 厘米的刀锋处有一个食指指纹,为吉勒拜太太所有
。结论:自杀。”他停下来。“你在听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我在听。”
“那么,你有什么看法?”
“我上个礼拜的想法错了。”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威士忌杯里怎么会有巴比妥?”
“玛蒂尔达讨厌吞整颗药片,”她解释说,“她会先将它们敲碎,然后溶在液
体里,她老怕自己会噎死。”
“可是,你看到她尸体时,说她是你认识的人当中,最不可能自杀的一个,现
在的想法却改变了。”听起来,像在指控她。
“要不然你希望我怎么说,警官?其实我的第六感还是没变,”莎拉向开始不
耐烦的病人望了一眼,“我还是不觉得她会自己结束生命,不过,第六感是不能取
代科学证据的。”
“也不见得。”
她在等,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还有别的事情吗,警官?还有病人在等我。”
“没有。”他说,语气中有点失望。“没别的事了,只是打来告诉你一下。我
们可能会要你提供一些证据,不过会有比较正式的通知。我们尚在查证其中一两个
细节,暂时不会讨论这个案子。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寻找任何和案情有关的人。”
莎拉对葛兰姆太太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马上就好。”她用唇语说,然后对
着电话,“但是你觉得应该往这个方向去查?”
“我受的训练很简单,布莱尼医生,也就是相信我们的第六感。只不过,以前
我们都称之为‘预感’,”他大笑出声,“这年头,预感不再吃香啰,都得靠呈堂
证据。但是呈堂证据还是得靠人来解释。我始终搞不懂的是,为什么吉勒拜太太的
手和指甲间,完全找不到荨麻的刺毛?柯莫隆医生说,她可能是戴着手套,然而屋
子里没有任何一双手套符合。后来他又改口说,可能是泡水太久而流失了。我不喜
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预感告诉我,吉勒拜太太是被谋杀的。可是,上级不要我再
追查下去,我只能听命行事。希望可以从你这里得到一些让长官收回成命的理由。”
“实在抱歉。”莎拉无奈地回答,低声说了句再见后挂上电话,深色的眼珠若
有所思。
“一定是关于吉勒拜太太的事吧?”葛兰姆太太淡淡地说。对这位农妇来说,
生和死已司空见惯,没什么神秘可言——虽然不见得每次都能如人所愿。至于原因
和地点,却是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面对它的发生。“村子里大家都在谈论
这件事,她死的方式太可怕了,不是吗?”她夸张地抖了一下,“割伤自己的手腕,
看着血一直往水里流,我可办不到。”
“是啊,”莎拉表示赞同,搓着双手取暖,“你说,你觉得孩子的头已经准备
出来了?”
“嗯,差不多了。”葛兰姆太太不让医生把话题岔开,听到医生在电话这头的
对话,已足以引起她的好奇。“她真的把自己的头套住吗?珍妮?史毕特从那时候
开始,就一直为了这事歇斯底里,说有个笼子,里头有黑莓树枝和玫瑰花,她老说
那是吉勒拜的花冠。”
莎拉觉得,告诉她真相没什么不好。大部分细节都已经公开,与玛蒂尔达那位
清洁妇编出来的恐怖故事比起来,“事实”的伤害力要轻微太多了。“那是她家传
的东西,叫做毒舌钩。”她把手放到葛兰姆太太的腹部,感觉胎儿的头。“也没有
什么黑莓树枝和玫瑰花,没有任何带刺的东西,只是一些野花罢了。”她刻意不提
起荨麻,因为她觉得那些荨麻令人不舒服。“这听起来比较没那么吓人,但还是很
变态。”医生四处摸索的手指停了下来。“检查得差不多了,你一定是记错了日期。”
“我老是这样,医生,”那女人无所谓地说,“如果是我家的母牛,我可以告
诉你它哪一分钟会生;但轮到自己,”她笑道,“我根本没时间在日历上标示。”
莎拉伸手将她扶起坐好。“毒舌钩,”妇人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毒舌,就是指那
些讲话恶毒的女人。”
莎拉点点头。“毒舌钩是两三个世纪前,用来让女人闭嘴的刑具,不只用在讲
话恶毒的女人身上,也包括任何挑战男性权威——不管是在家里或外面——的女人。”
“依你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也许,开始厌世了吧。”莎拉微笑着说,“她可不像你这么精力
充沛,葛兰姆太太。”
“噢,我倒能体会她为何自杀。我一直都认为,当生命不再值得留恋,也就没
有苦耗下去的必要。”她扣起衣服,“我的意思是,她为什么把这毒舌钩套到头上?”
莎拉只能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是个难缠的老女人,”葛兰姆太太直率地说,“她几乎一辈子都住在这里,
看着我和我爸妈长大,可是却从来不跟我们打招呼,我们没地位,只是满脚泥巴的
佃农。哦,她倒是会和老威廷汉姆说话——就是拥有爸爸那块土地的懒鬼。打从出
娘胎,他就没做过什么事,一直靠着收租金和那些投资过活——她倒是愿意和这种
人说话。至于像我们这种劳工阶级——”她摇摇头,“都是让人瞧不起的。”她看
着莎拉的表情笑起来。“你看吧,我又把你吓坏了,我是个大嘴巴,从来不放过讲
话的机会。没人会把吉勒拜太太的死放在心上,相信我,没有人喜欢她,也没有人
会试图去喜欢她。我们这些街坊都不坏,只不过,大家忍耐的程度有限。假如你不
小心撞到一个女人,而她竟然只顾着将自己的外套拍干净,这种人没人能受得了。”
她站了起来。“我不是那种常往教堂跑的人,不过,有些事情我倒很相信,忏悔就
是其中一项。不管是因为信仰,或是纯粹因为年纪大了,临终时免不了要回顾反省
一生的过错,这也就是为什么,死亡的面貌总是那么平和。而且,不管你悔恨的对
象是谁——牧师、上帝、家人——只要说出来,就能让你好过些。”她把脚套进鞋
子里。“我猜想,吉勒拜太太是为了她那张恶毒的嘴巴忏悔,才会戴着那副毒舌钩
见阎王。”
三天后,玛蒂尔达?吉勒拜下葬于“凡特威墓园”内,她父亲威廉·卡芬迪爵
士的坟墓边。虽然法医的验尸报告尚未公布,但玛蒂尔达是自杀而死的说法几乎已
成公论。就算波利·葛兰姆不说,光从多瑟警局撕下命案现场的封条、撤回里尔茅
斯临时总部的动作,居民们也可轻易得出这个结论。
告别式很简单。波利·葛兰姆没有说错,玛蒂尔达人缘的确不好,很少有人愿
意抽空来向这位印象中很讨人厌的老女人告别。完成告别仪式的牧师,在哀悼者从
墓地穿过草坪朝墓园大门离去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杰克·布莱尼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席,只因为太太觉得他应该在这场告别式上露
脸。他在莎拉耳边低声道:“好一群假仙的家伙,根本只是在尽一下中产阶级的义
务罢了。牧师说到她是‘我们深爱的朋友和邻居’时,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些人的表
情?他们根本就讨厌她。”
她做出警告的手势要他闭嘴。“当心他们听到。”
“我才不在乎。”他们俩站在最后一排,他艺术家的眼光不断游走在身前一个
个低着头的人之间。“那位金发女郎应该就是她女儿乔安娜了。”
莎拉听出他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语气,于是回以嘲弄的微笑。“可能,”她表
示同意,“比较年轻的那个应该就是她外孙女。”
乔安娜就站在牧师身旁,紧绷的脸上有一对淡灰色的大眼睛,金色的头发像阳
光下一顶耀眼的帽子。一个美丽的女人,莎拉心想。但是和往常一样,莎拉只能从
一个远远的角度欣赏她。丈夫的欲念掩饰得很粗糙,对于这些引起他欲望的“目标”,
她很少表示不满。因为,在她眼里,这些女人只是欲念的投注“对象”而已。除了
绘画,欲念就像杰克一生中的其他东西,都是短暂的。这种短暂的狂热,来得快,
去得也快。曾经,她非常自信地认为,不管他多么迷恋另一个女人的外表,他都不
会为此而毁了婚姻。然而那是过去,现在的她,对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不再有过
多的幻想。她只是杰克·布莱尼——这位潦倒艺术家——的摇钱树,让他能继续活
着,并满足他那平庸的欲望。波利·葛兰姆说得对——这种人,没有人受得了。
他们和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