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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贝克很快地看了他一眼。
“你有时间表之类的记录吗? ”
“有。”勒恩说。
他拿出一小本笔记,上面用蚂蚁一样小的字写了一些东西。勒恩戴上眼镜,然后絮絮叨叨地念道:
“有位助理护士在两点十分打开房门,她没听见或看见任何异常状况。护士是做例行查房,那时尼曼就已经死了。护士两点十一分打电话报警,欧丁广场附近的巡警两点十二分接获通报,三四分钟后就赶到了,他们在两点十七分向刑事组报案,我两点二十_ 二分抵达,二十九分打电话给你,你在两点四十四分赶到。”
勒恩看看自己的表。
“现在是两点五十二分,我到现场时,他大概已经死了快半小时。”
“是医生说的吗? ”
“不是,是我自己按尸体温度跟血液凝结的情况推断的——”
勒恩停下来,好像觉得自己骤下结论有失武断。
马丁.贝克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揉着鼻梁,心中若有所思。
“那么一切应该发生得很快了? ”他说。
勒恩没回答,心里好像在想别的事。
过了一会儿后,勒恩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来吧,并不是因为……”
他停下来,似乎有些心烦意乱。
“不是因为什么? ”
“不是因为尼曼是刑事组长,而是因为……因为这个,”勒恩胡乱指着尸体说,“因为他死得很惨。”他又顿了一秒,然后提出新的见解。“我是说,下这种毒手的人一定是疯了。”
马丁·贝克点点头。
“是的,”他说,“看起来确实如此。”
第七章
马丁·贝克开始感到不安了,有些思绪来得十分模糊且难以捉摸,那情形有点儿类似看书看得昏昏欲睡时,只会呆望着书本,连书页都忘记翻动。
他得努力集中心绪,把握住这些一闪即逝的念头。
除了这些看不到、摸不着的感觉外,他心中还有另外一股隐忧。
那是一种对危险的预感。
他觉得就要出事了,而且他应该不计代价去阻止,问题是,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更不知该如何防范。
马丁·贝克以前只要闲久了,也会有类似的感觉,他的同事对他这种情形往往一笑置之,称之为“直觉”。
警务工作是建立在现实情况、例行调查、耐性毅力和组织分析上,许多难办的案子虽因机缘巧合而破案,但机缘巧合并不等于运气或意外。犯罪调查讲求的是把种种巧合编织成一张细密贯串的网络,经验法则和孜孜不倦的态度在侦察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远比灵感、直觉重要,绝佳的记忆和丰富的常识,也比聪明才智更具价值。
直觉在实际的警务工作里,根本无足轻重。
直觉连基本条件都称不上,就像星象学和相面术一样,不能算是科学。
尽管马丁·贝克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他真的就是直觉很强,而且好几次都是直觉将他引到正确的办案方向。
而且有些简单、实际、偶发的事物,也会影响他的心情。
像勒恩就是一例。
马丁·贝克对跟他工作的人要求很高,这都得怪科尔贝里。
马丁·贝克最早在斯德哥尔摩担任刑警,后来转到瓦斯贝加的警政署刑事局工作,多年来科尔贝里一路相随,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科尔贝里向来与马丁·贝克配合得天衣无缝,他能提出最棒的推断,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并提供适当的线索。
可是科尔贝里此刻不当班,他应该在家里睡觉吧,马丁·贝克又找不到正当理由把他吵醒,这样是违反规定的,对勒恩更是一种侮辱。
马丁·贝克期望勒恩能做得更多,或至少说句他也感觉到危险之类的话,提出一些推论或臆测,让马丁·贝克可以去反驳或追查。
可是勒恩什么也没讲。
他只是冷静、有效率地执行自己的任务,目前调查工作归他做,人家很尽责地把每件该做的事都做好了。
窗外园区用许多绳索和拒马围了起来,几辆巡逻车开过来,车前灯打在地上,斑斑点点的白光从警用手电筒中射出,凌乱地晃过地面,像惊惶逃避入侵者的沙蟹在沙滩上四下逃逸。
勒恩已经一一查过床头柜及里面的东西了,除了一般个人用品和几封健康人士写给重病患者那种搔不到痒处的问候信外,什么也没找到。第五分局的人员搜过旁边几个房间和病房,也没发现什么。
马丁·贝克若想知道一些特别的事,他就必须问,而且还得用明确易懂的方式去问,勒恩才不至于误解。
总之,事实摆明了他们两个合作不来,这点他们很多年前就发现了,因此通常会避开单独合作的机会。
勒恩很清楚马丁·贝克对他的评价并不高,因此老觉得自卑。马丁·贝克则知道自己跟对方话不投机,所以也就分外沉默。
勒恩拿出他的宝贝办案工具箱,采到几枚指纹,并将房里的几件证物及外边的地面部盖上塑料布,以防重要细节遭到自然力或人为的粗心破坏。他采到的物证大半都是脚印。
马丁·贝克每年此时都会感冒,鼻塞、流鼻涕、咳嗽样样不缺,而勒恩对此竟然毫无反应。事实上他连一句“你还好吧”
都不懂得问,显然他娘从小没把他教好,连句问候语都不会。就算他想到了,也是闷在肚子里。
两个人一点儿默契都没有,马丁·贝克觉得自己应该打破沉默。
“你不觉得整间病房看起来有点儿老气吗? ”他问。
“是啊。”勒恩说,“本来明天这里就要清空整修或改装成别的用途,病人会迁到中央大楼的新病房去。”
马丁·贝克一听,立刻有了新的想法。
“我正在纳闷凶手到底用什么凶器,”过了一会,他又喃喃自语说:“也许是弯刀或武士刀吧。”
“都不是,”刚走进房里的勒恩说,“我们找到凶器了,就在窗外十二英尺远的地方。”
两人一起到外边查看。
在冰冷的白色光圈下,赫然躺着一把尖利的刺刀。
“是刺刀。”马丁·贝克说。
“嗯,没错,卡宾枪用的。”
点四五口径的卡宾枪是常见的军甩枪,大部分由炮兵和骑兵使用。马丁.贝克在服兵役时就有一把,现在军队里大概已经不用这种武器了。
刺刀上沾满了血块。
“有办法从槽沟上取到指纹吗? ”
勒恩耸耸肩。
这人真是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每句话都得逼着才会说。
“你打算让刀留在那儿等血干吗? ”
“是啊,”勒恩说,“这样好像也不错。”
“我想尽快跟尼曼的家人谈谈,你觉得这么晚去打扰他妻子好吗? ”
“应该没关系吧。”勒恩不甚确定地说。
“我们总得着手做点儿什么,你要一起去吗? ”
勒恩喃喃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 ”马丁·贝克问,一边擤鼻涕。
“得找个摄影师过来,”勒恩说,“是的,没错。”
可是他的语气似平一点儿也不在乎。
第八章
勒恩走到车边坐到驾驶座上等马丁·贝克,后者负责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通知尼曼太太。
“你跟她说了什么? ”马丁·贝克坐到他身边时,勒恩问道。
“只说他死了。看来尼曼病得很重,所以她似乎不怎么惊讶,不过现在她一定很纳闷,她丈夫死了跟警方有什么关系。”
“她的声音听起来如何? 很震惊吗? ”
“是啊,当然啦。她本想搭出租车直接赶到医院,现在医生在跟她谈,希望医生能劝她待在家里。”
“是啊,万一让她看到尼曼,一定会吓死的,这件事光说说都已经很吓人了。”
勒恩沿达拉街往北朝欧丁路开过去。伊斯曼牙科中心外面停了一辆黑色大众车,勒恩朝车子点点头。
“这车也真是的,停在非停车区还不够啊,竟然还歪斜在人行道上,幸好咱们不是文通部的,算这家伙走狗屎运。”
“说不定那家伙喝醉了,才会把车停成那样。”马丁·贝克说。
“说不定是个姑娘呢。”勒恩说,“一定是女人停的,女人开车子——”
“你对女人的成见太深了吧,”马丁·贝克说,“这话要是让我女儿听见,一定会训你一顿。”
车子从欧丁路右转,开过古斯塔夫教堂和欧丁广场。出租车站里有两辆亮着“空车”的出租车,市立图书馆外的红绿灯下有辆黄色清洁车正闪着橘灯,等待信号灯变绿。
马丁·贝克和勒恩默默继续前行,他们转到西维尔路,慢慢绕过街角的清洁车,在经济学院旁左转上国王使特街。
“真他妈的。”马丁·贝克突然骂道。
“是啊。”勒恩说。
车里又是一阵沉默。当他们开过贾尔伯爵路,勒恩放慢车速,开始寻找门牌号。市民学校对面有间公寓的门开着,一个年轻人伸出头朝他们看,两人停车走过马路,年轻人把门拉开。
等两人到门口时,才发现这男孩儿比从远处看时还要年轻。男孩儿几乎跟马丁·贝克一样高,但看上去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岁。
“我叫斯特凡,”他说,“家母正在楼上等候。”
两人跟着男孩儿来到二楼,看见有问房门微微开着。男孩儿带他们穿过走廊进入客厅。
“我去请我妈过来。”他低声说,然后消失在走廊上。
马丁·贝克和勒恩依然站在房间中央,他们四下看看,客厅非常整洁,有一套一九四零年代的家具,包括一张沙发、三张有花色椅垫的漆面木制安乐椅,以及一张同样木质的椭圆形桌子。桌上铺着白色蕾丝桌布,桌布中央摆了水晶大花瓶,里面插了艳红的郁金香。面街的两扇窗垂着白色蕾丝窗帘,窗帘后是成排悉心照顾的盆栽。房间尽头处的墙上是一大片漆亮的桃花心木书架,书架一半摆着皮面书,另一半则是各式纪念品和小玩意儿,墙边到处是放着银器和水晶器皿的小桌子。最后还有一架盖着琴盖的黑钢琴,琴上是成排框好的家族照片。四周墙面上挂了几幅用金橘色画框框好的静物及风景画。房子正中央有盏水晶吊灯,两人脚下踩的是酒红色的东方地毯。
马丁·贝克将房里的细节一一记在晌海里,同时聆听从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勒恩走到书架旁,正在看一只黄铜制的鹿铃。铃的一边装饰着色彩鲜丽的白桦树、驯鹿和拉普兰人,还用红色的装饰字母写着芬兰文。
尼曼太太随儿子走进客厅,她身穿黑毛衣、黑鞋黑袜,手里紧紧握着白色的小手绢,刚才一定是在哭。
贝克和勒恩向她自我介绍,但她看起来好像没听进去。
“请坐。”说完她也在花垫椅上坐下。
等两位警官坐定后,尼曼太太用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细着嗓子问。
勒恩掏出手帕,仔细慢慢地擦去鼻头上的冷汗。马丁‘贝克也没敢指望这家伙能帮他什么。
“尼曼太太,如果你有任何可以镇静情绪的东西——我是指药丸之类的,我想你最好先吞一两颗。”马丁·贝克说。
坐在钢琴椅上的男孩儿立刻站起来。
“爸爸有——浴室柜子里有镇定剂。”他说,“我去拿来好吗? ”
马丁·贝克点点头。男孩儿去浴室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