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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尽退,宫门合上瞬间,外头一丝冷风窜入,引得琉璃青灯忽明忽暗。
熏香漫过长烟帷幔,大长公主穿过赤朱色珠帘出来,身上风氅已褪去,华服广袖更衬得她的柳腰纤纤。
“什么事?”未待落座,令妧语声圆润,宛若玉珠落盘。
杨御丞收回失神目光,斜落在一侧烟熏袅袅的掐丝金香炉上,启唇道:“明日臣让杨妃娘娘放玉致姑娘回盛鸢宫来。”
他的话引得令妧轻笑不已,她清玄目光落在男子晕开半壁光辉的脸颊,浅浅道:“你当本宫是这般小气之人?”
他仍旧低着头,话语不卑不亢起来:“臣知道……公主不计较这个,难道也不计较皇上要另立储君的事吗?”
令妧的眸光未紧,他终究是点到正题上了。
落了座,这几日太多的人来与她说此事,说得令妧也有些厌烦了。面前刚沏好的新茶也不愿碰,指尖一弹便推了开去。她的声音落寂:“皇上要立杨妃的儿子,也得让她生下皇子才行,若是公主,什么都是空话。”
杨御丞的脸色沉沉,竟是不顾礼数往前一步,直声道:“公主怎可这样想?皇子公主机会各半,您该做好万全之策!”
“何为万全之策?”令妧的眸子凝得更深,看他的眼底透着丝丝讥讽的笑,“杨大人,那一个可是你的亲妹妹!”
男子的脸上沁出一丝灰白,若要说亲,如今皇上才是杨妃的夫君,是她的天,她的一切。骨肉至亲,终抵不过各为其主。杨御丞敛了心思开口:“臣以为她若生下公主固然好,若是皇子,臣便从宫外找了女婴来换下他。此事不必公主费心,臣会安排好一切,只需您点一点头。”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叫令妧阵阵犯冷,掌心已然湿漉一片。猛地起身,流云广袖拂落了茶杯触地,碰撞声刺耳,茶水四溅。令妧话语森森:“放肆!堂堂皇室血脉怎可流落在外,杨大人你是要谋反吗?”
他猛地跪下:“臣不敢!”
“不敢就收起你那肮脏的想法!”
“可是太皇太后说宁可……”话语情急甫出,至一半,他像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第十章 心腹03
空气也似在瞬息凝结,令妧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男子,他的手僵着,人也僵着,未说完的话像是锋利刀尖,无情划开令妧寸寸肌肤。
良久良久,才闻得她微颤的声音传出:“宁可什么?”
母后临终前的话,她始终谨记于心,哪怕不知道为何,她依然遵循着母后的话守着眼前的一切。令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她不知道的原因,如今看来杨御丞却是知道?
然此后,无论令妧如何问,地上之人始终噤声,半句话都不再多说。
“杨尚玉!”令妧终究压不住怒,脱口喊出他的名字。
不再是御丞,不是杨大人,杨尚玉三个字将她的愤怒一览无遗。仍旧跪在地上的男子心头震痛,他曾无数次想过若是能让她唤一次他的名字,他也便此生无憾了。此刻她喊了,不带半点爱慕情动,恰是汪洋盛怒。他低头荒凉一笑,告诉自己那些欲念,原不过是奢望罢了。
他到底摇了摇头:“臣实在不知太皇太后的意思。”
令妧知道逼他无用,便退步道:“那你便告诉本宫太皇太后说宁可什么?”
他低伏下身去:“臣不能说,请公主别逼臣了!”
逶迤长裾拽起了一室烟熏,伴着淡雅的轻萝香气,大长公主直直睨视着底下男子,嘴角扬起一抹苍白的笑。
空气似也静陈,笑容不再,徒留下哀伤袅袅,凄凄淡淡。
脚步微移,那一刻仿佛是浑身力气散尽,脚步虚浮,整个身子一阵绵软,险些便要栽倒。杨御丞惊得从地上跳起来,伸手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大长公主。
“公主!”
他的声音急切,又似变回这么多年那个永远忠她护她的杨尚玉。
纤长手指紧拽着那青纱笼袖,那一刻的令妧像是找到了仅有的一棵救命稻草不愿松手。眼底再不见半分犀利与理智,唯觉央求哀哀:“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赐死驸马?”
连着那一句“本宫”也收起了,此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她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夫婿的女子,如此低声下气只为一句明白话。
那个她曾找寻了整整四年的原因。
杨御丞的眼底淌过悲伤,低眉垂目道:“公主莫要胡说,驸马是病故。”
她呆呆望了他许久,锦衣华裳狠狠自他掌心抽出,她漠然笑了笑,夺门而出。
母后曾说,杨御丞此人她可放心地用。如今看来,倒是可笑了,她如此信任他,殊不知那个人也终究只是母后的心腹,与她而言,再无半点关系。
女子纤弱身影早已消失在眼前,可那抹轻萝香气分明就还萦绕在周围。杨御丞不觉伸手握了握,空荡荡一片,再触不到她消瘦的身、悲伤的眼。冷诮的笑自胸膛间闷闷溢出,他的眸光黯淡,不曾告诉她的,只是太皇太后与他说的那句话。除此之外,他再无任何东西瞒了她的。他确实不知太皇太后执意要立皇长子为储君的原因,确实不知太皇太后赐死驸马的原因……只是往后,她再不会信他了。
宫人宫灯一俱被远远摒于身后。
大长公主拎着长裾急奔在前。
一侧玄廊上,圣驾正从宜雪宫回来,王德喜惊愕地撑圆了眼珠子。宫中不管下人、主子,俱不允在宫内奔走,更别说如大长公主今夜这般失态的。
世弦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抹熟悉身影,他略蹙了眉,那个方向……不正是钟储宫吗?这么晚了,她要去钟储宫?
第十章 心腹04
朦胧的影映上窗台,里头轻轻地伴着女子婉转浅唱声悠悠扬扬地传出。
莺欢搁下剪刀,崔太后的歌声收起,眸子定定瞧了许久,笑道:“翠络的手越发地巧了,窗花剪得真好看,叫太子见了,定要嚷着你再给他剪呢!”
每每都唤她翠络,莺欢早已习惯了。小心翼翼递给至崔太后面前,开口道:“太后若是喜欢,奴婢再给您剪几朵?眼下快要过年了,这颜色瞧着也喜庆。”
二人正说着话,帘外脚步声骤起,紧接着门被狠狠推开,冷风卷入。莺欢还以为是外头风大,才起了身便见大长公主撞破了珠帘入内。
原本安静端坐一侧的崔太后猛地起了身,艳艳笑容也随之隐去。将手上窗花一撂,她的语声已沉下去:“公主?你怎么……皇上不是说你已经回邯陵了吗?皇上骗本宫……”
崔太后的神色覆疑,话才至一半,令妧身影一动,往前拽住那华服便厉声问:“皇嫂为何这般在乎我回不回邯陵?我皇兄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你呢,你又知道了什么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总以为崔太后不过是个疯癫之人,如今看来倒是一个疯癫之人说的话尚可信一些!
别的,什么都是假的!
莺欢傻愣愣站在一侧忘了阻拦,即便是那次在盛鸢宫,大长公主要责罚她的话,亦是轻缓的,不若此刻般露骨三分。
灯盏似窜了火,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气氛沉敛,伴随着三人错落的呼吸声。
疯癫的崔太后却是并未被令妧吓到,那双常年迷茫的眼睛里映出令妧此刻狼狈模样。微散的云鬓,苍白的面容,原来,她也会怕。
崔太后忽而低低一笑,用力甩开了令妧的手,指着她咬牙道:“你当真想知道吗?”
这一问,七分犀利,三分轻软,让令妧恍惚中快忘了面前之人早已疯癫的事实。
她仿佛从崔太后的眼底,又瞧见昔日她执掌六宫时的睿智。那个时候,崔后贤惠,母后仁慈,北汉后宫也曾有过和谐太平。
后来,一朝变天,令妧才知道即便太皇太后退居后宫,看似离开前朝那么远,她依然运筹帷幄。
崔后,崔家都不是对手。
太皇太后还给她留下杨御丞,秦将军,皇城内外所有的兵力。
丹蔻嵌入掌心,崔太后尖锐的笑声瞬息唤回令妧思绪。
崔太后狠狠地瞪着令妧,双目赤色,她依旧指着她,狠戾地开口:“先皇留下话来,除非你走得远远的,否则就杀了你!”
莺欢已经吓软了身子,倚在冰凉廊柱上不得动弹。
令妧的眼眸一颤,她直视崔太后,脸色苍白胜雪,惶惶然道了句:“你胡说!”
她口中的“先皇”不是先祖皇帝又是谁?可父皇只是不喜欢她,她与父皇骨肉至亲,血脉相连,父皇怎会,怎会……
崔太后依旧疯笑着,话语更是得意:“皇上从不让本宫说,本宫知道是因为皇上惧怕太后,可本宫今日就是要告诉你!相士言,天生异象,色之本也,红颜祸水,令妧,你就是北汉妖孽!哈哈,哈哈哈——你若不走,你想留,皇上迟早杀了你,杀了你!哈哈——”
第十一章 醉人01
刺耳的笑盈满一室,久久不曾散去。
令妧呆呆站着,崔太后的话她像是再听不见。却有另一个声音一遍遍地回荡,母后曾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所以,去偏远寺庙根本不是为了祈福,甚至将她远嫁遥远的邯陵,那都是因为父皇和皇兄对她心存杀意!
母后因为爱她,才将她一次一次送离。也因为爱她,将她推上权位。母后是怕她死后,世弦也会和父皇、皇兄一样信那相士的话,来杀她?
垂下惨淡目光落于纤纤手指,掌心淌过冰冷汗珠,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他们真的相信凭她一双手能素手乾坤吗?真的相信她会亡了北汉吗?
相士……又是相士!
令妧牙关紧要,似要沁出血来。
钻心的痛,未知的疑问,令妧只觉得眼前是阵阵的眩晕。
记忆中那缤纷艳绝的晚宴又悄然浮现在眼前,那日华灯初上,夜风里,母后执了她的手慈爱地告诉她,准驸马是个难得的人才,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长得英俊,更是人品贵重……
那时的令妧心中念着怀中帕子的主人,想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心慌不已,故而母后的话她也不过恍惚地听过。如今细细想来,她的驸马根本就是母后千挑万选过的,那样才华横溢的一个男子,如何会殿试落榜?
那一瞬,令妧仿佛胸中气尽,一阵窒息,明眸微抬,尽是哀伤。
是母后——
她相中沈玉迟,断了他的仕途,阻了他所有的退路,甚至借皇兄的手,一道明黄圣旨,将他二人驱至邯陵偏地……
母后曾那么喜欢驸马,甚至不惜他是崔太后姐姐之子也要指给她做驸马。
是否曾经,母后也就希望他们如此平淡过一辈子?
那后来,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夜终归再次沉静,方才那异样的喧嚣也仿若不曾有过。
廊外华灯下,长身玉立的男子一袭翔龙素袍站定,眸光直直插入浓黑夜幕中。大长公主离去已有多时,虽是隔着暮色,他仿佛依旧是见了那含泪的目、煞白的脸、一身是伤的她。
他是散尽了宫人尾随而至的,方才里头那些话,甚至连他也未曾听过。
先皇和先祖皇帝当真……都想杀她?
寂冷夜风里,空起了一声“皇上”。
世弦扶着廊柱的手微微一颤,回眸凝向身后宫女。
莺欢见果真是皇上,忙出来行礼,又问:“皇上是来看太后的吗?”她欣喜笑着,方才大长公主来过的事也忘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