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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永徽公主的事,令妧还怕他恨极了她,却是不想如今见了,他像是全忘了。笑容里,又似先前与她的那种看似虚无缥缈的亲近。
只是,说送她,却还是头一次。
世弦的唇角扬起浅浅的笑,修长手指轻缓拂过一侧悄然探出的枝丫,他未看她,低声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朕也想出来走走。”
令妧侧脸瞧他一眼,幽黯的光勾勒出他完美的轮廓,浓黑睫毛微动,连话里都是透着笑。令妧如释重负,轻言着:“皇上也不必怪杨妃……”
再蠢,那一个也终究是杨御丞的亲妹妹。
不料,却听世弦猝然道:“朕都不怪自己,不怪姑姑,何苦去怪她。”
令妧心头一顿,见他嘴角依旧噙着一丝笑,话说得满不在意,仿佛这次的事在他心里早已经化得极小极小,小到微不足道。令妧垂首低叹,他若不怪自己,如何要去钟储宫,如何会说那番话……
伤得那样深,他首先想到的,依旧是崔太后,他的母亲。只可惜昔日那样一个聪慧女子,如今却连半句安慰,半点温柔都给不了自己最钟爱的儿子。
那日寝宫门紧闭,远远地闻得崔太后疯狂的惊叫声传出。
令妧亟亟推门入内,沉木宽椅上,他跌坐其内,气息微弱,鲜血溅满衣襟。一眼,便叫人生出了窒息的痛。
而他渴望给予安慰的崔太后,还疯笑着在一旁,仿佛只道在欣赏一幅无足轻重的画卷。她紧握住他的手,他已无力回握,喘息着,却说——恨她。
一时间心慌意乱,脚下丝屡竟又不知绊到了什么,令妧回神之际,整个身子已然失去了平衡。身侧的臂膀不知何时伸过来揽住她的纤弱柳腰,世弦也未及站稳,二人一并落于一旁花圃内。
“皇上!”
“公主!”
惊呼声骤然靠近,宫灯也靠过来。
第八章 欲念04
帘外脚步声不断,瑛夕取了干净衣衫替令妧换上,小心抚平褶皱,闻得令妧直直问着:“皇上没事吧?”
瑛夕正蹲下身替她整理脚下长裾,闻言便笑了笑:“玉致在外头伺候呢,皇上也不过湿了衣裳,没事的。”
护甲撞在腕口翡翠玉镯上,发出悦耳的声响。方才千钧一发之际,不曾想他竟奋力将她拉入怀,她一头撞在他的胸口,那冰凉地面竟是一丝未触,悉数让他挡在了消瘦身后。令妧指尖微颤,刹那念动,让她恍惚觉得面前之人不再是个孩子,他是北汉天下的皇帝,也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帐外,王德喜诚惶诚恐地跪在少帝脚下,急着道:“奴才一定好生教训那看管花圃的宫人!”也不知是哪个糊涂宫人竟忘了将浇花的水壶收起,遗落在蜿蜒小道上,绊倒了大长公主,还叫皇上也摔了一跤,这可都是杀头的死罪!
因着皇上来了盛鸢宫,里头的暖炉又加了不少。
此时的世弦卸了风氅,换上清雅软衣闲适靠在椅背,听着中常侍如临大敌的话语,他终归淡淡睁开眼来,抬手轻揉着肩胛处,才欲开口,内室一阵珠帘碰撞声传出。
他旋即抬眸。
自乾宁六年令妧搬入盛鸢宫后,他便从未踏足过这里。只是这珠帘他却认得,昔日这还是熙和宫一处奢华之物。
太皇太后曾经钟爱的东西,却也似在提醒着他,如今面前女子亦是太皇太后最疼爱的人。
再欲笑,竟是半分笑不出来。
王德喜小心翼翼一声“皇上”顿时唤回世弦的思绪,回眸,目光落在地上之人的身上,他迟疑着,终是道:“都下去。”
王德喜唯恐自己听错了,不顾礼数地抬眸瞧了一眼,见座上之人神态恹恹,分明已是不愿多说。他这才敛息闭嘴,爬起来挥手示意众人都出去。
窗外人影浮动,内室沉入幽谧。
虚无中沁出一丝半缕的轻萝香袅袅散散萦绕而至,葱白玉指抚上世弦左肩,忧急话语从女子齿间甫出:“疼的厉害吗?我让——”
那一句让太医来瞧的话尚未说全,令妧只觉掌心一空,世弦早已顺势起了身,轻柔着肩胛的手也垂落。眸光不曾探向身后扎眼的赤色珠帘,而是直直地又看向盛装褪去的大长公主。
柔顺青丝随意挽成髻,鬓角几缕散落发丝轻曳,女子的眼底沉着忧虑,脸上粉黛未施,仿佛与终日里那令人敬畏的大长公主相差甚远,却也丝毫掩盖不住她的光华。
那是深深嵌入她生命中的尊贵,不是一身衣裳,一副驱壳能改变的。
世弦呆呆看了半晌,蓦然笑了笑:“姑姑这北汉第一美人当真无愧。”
她未及开口便又被他打断:“朕一直好奇,姑姑这般美人,究竟是要怎样的男子才能相配?”令妧惊讶于他这些话,他自顾笑着,又言,“驸马其人,朕已无缘去了解。不过眼下倒有一人,朕好奇着想见上一见。”
怔忡间,令妧独独想起了裴无双,她压低了声道:“瑞王说的?”
世弦不答,依旧笑着:“到底是谁,能叫姑姑动了心?”
第九章 乾坤01
仿佛一刹那的移步换景,记忆中那张英俊脸庞尚未模糊,她还记得他们之间的诺言,记得他说等她长大便带她离开的话。
十三岁的少女,早已情窦初开。
母后不许她与陌生人接触,可那般偏远之地,终归是山高皇帝远了。
正是那一年,皇兄一道赐婚圣旨彻底碎了她女儿家的梦,她又去过那个亭子,却没遇见他。再后来,她再没去过那个亭子,再没听过亭子边上涓涓流淌的小溪声。
令妧不知道他后来是否真的去等过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却还记得他明媚的笑,她甚至还记得溪水漫过膝盖,淌过掌心的清凉,他用帕子浸湿了水,一点一点擦去她手上、额上的污秽……
纤长手指微微圈紧,素衣笼袖掩住了微颤双手,令妧将“动心”二字悄然回转于舌尖,真心觉得好笑。
年少轻狂不过被一道圣旨压制,她早已身不由已,如今还来谈什么动心?
世弦见她独独笑出声来,不免抿了唇也跟着一笑,听令妧浅声道:“那是在玉泉寺时认识的一个师叔。”
她的语音婉转,沁着笑。
世弦就那般站定着驻足不前,却是猝然笑出声,莞尔道:“朕还当是什么人,原来竟是个和尚!”他的眉眼悠悠,这朗声的笑令满室局促悄然散去。
这一笑,淌过冷寂心房,沐着暖风。
偌大皇宫,肃穆朝堂,奢华寝殿,她似乎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笑,不带丝毫掩饰,这般真真切切。
只是想起世弦方才的话,令妧不觉啼笑皆非,她的话语里亦是夹杂着轻松浅笑:“他可不是和尚。”
于裴无双,记忆中唯有那扇紧闭的厢房门,曾经,他们之间唯一的交流便是那一封封的信笺。素白的纸,隽秀的字,便是记忆中裴无双的一切。
浅笑回眸,见世弦不知何时已经闲闲坐在舒适宽椅上,他落一落衣袖,又端了茶杯轻呷一口,神态怡然自若,语声更是轻快:“是吗?既不是和尚,那看来姑姑与他之事……是真的?”
“假的。”
不必他点明,她已淡淡否认。瑞王未能拉拢她做盟友,倒是打起这种小报告来,他是要踢她出局了吗?
令妧眉心微微舒展,眼底逆着光,丝毫未见慌乱:“姑姑的事不必你来操心,你只需……”
“他待你好吗?”
她的话未完便已被他浅浅打断,令妧抬起脸来,世弦依旧斜斜靠在椅背上,扬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瞧着,眸中逆光,嘴角含笑。就这般望着,只等着她的一个答案。
千般画面宛若铺陈的一卷画帘自眼前点滴淌过,转过心中唯有一字——
“好。”
他入京,只为阻止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
他留下,只为能亲自带她离开这个桎梏她多年的残酷牢狱。
这样的裴无双,安能叫她说一句不好?
只是这样的男子,比之驸马,比之被她深埋于心的那个人,他仿佛缺了一点半点凡腥之气。他给她的感觉,从来那么飘渺那么遥远。
“能得姑姑的垂青是他的福气。”少帝的声音由远及近,话里透着丝丝得意。
他此刻倒是与瑞王一个鼻孔出气了,想着早早将她嫁了请出皇宫去吗?
令妧不怒反笑,明澈眼眸紧紧将面前身影锁住,启了唇道:“世弦若忘了,姑姑今日再说一遍与你听。
驸马,只有一个。”
她曾恨过父皇母后多年,如今落不下、放不开的,不是延绵万里的锦绣江山,恰是面前这如玉少年。
第九章 乾坤02
坚定话语撩动一室淡香浮沉,肩胛处方隐落下去的痛似又轻缓弥漫上来。杯底清脆撞在檀木桌面上,世弦仍旧带着笑:“那是他的不幸。”
爱上一个永不会属于自己的人。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他起了身,闲闲道:“不早了,朕该回了。”
身影印上紧闭宫门,修长手指才触及门面,便闻得令妧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只是个局外人。”
轻盈的话,带着肯定,更伴着一抹焦虑。
世弦未回眸,目光直直穿透了朦胧门缝瞧出去,他略略笑着:“姑姑以为朕会对他做什么?要挟你?”
“他不重要。”
令妧落下这样一句话,却引得世弦浅笑出声来,指尖轻轻用力,门被悄然推开,他仍旧背对着她,低言道:“既不重要,也不必姑姑来刻意提醒朕。”
刻意的话,便是此地无银。
绢丝帕子紧拽于指尖,顷刻的心慌骤现,再看,面前少帝的身影早已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只余下那行尾随而去的宫人的影。
*
数九寒天,冷风拂面,呵气霜白,廊下冰狼斜挂。
湖心亭,西风烈。
阴霾天,灰白地,朦胧水。
华服锦缎的大长公主执箫斜倚在亭中凭栏处,秋波双瞳似映着朗朗乾坤,沉下万里江山。轻握玉箫的素手微动,令妧唇角挂着明媚笑容,十余天过,裴府一切安好。世弦果真不曾为难他,令妧终究放了心。
生活归宁,世弦与她的交集又开始退回以往。
朝中倘有重大决策他才会来见她,只因那明黄圣旨需要盖下她的凤印才能有效。而世弦的目光,也从从前的怨恨,缓缓归于平静。
那鲜红印章终不再叫他动怒。
乾宁十年,千年一遇的闰腊月,让这隆冬显得越发漫长。
岁末将近,宫中传出喜讯。
杨妃有孕。
自端妃诞下皇长子后连着四年,宫中都不曾有过这般可喜之事。皇上龙心大悦,宜雪宫封赏万千。更是纷传皇上宠爱杨妃甚笃,宫女颂玉不过不慎打翻了杨妃的药盏便被贬去了浣衣局!
一时间六宫变色,羡、妒、恨。
晋位诏书落在令妧葱白指尖,她一字不落地看完,随即闲闲搁于一侧桌面,轻声道:“端妃诞下皇长子才得以晋妃位,杨妃无嗣已居妃位多年,早已惹来六宫非议,如今才刚怀上,晋位一事也不必操之过急。”
令妧话落,身侧两个侍女齐齐将目光射向一侧的少年天子。皇上来时神采奕奕,便是心心念念要给晋杨妃的位的,如今却叫大长公主一口回绝,众人怕皇上要动怒,却是不想,竟见闲坐一旁的少帝眉目染笑,温声道:“姑姑的意思,是等她诞下皇子再晋位?如此也好,还是姑姑想的周到。”
令妧微微一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