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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个女孩子翩然而舞,月华裙子流素衫儿,梳月下飞天髻,簪挽月抱山钗,青玉明溪步摇,月白的长袖盈丈,大红宫绦回旋,抖下一地清辉。
一丽人手执桂枝,穿碧青轻纱三重衣,结堕马髻,款步而上。
刘病己憋着笑扫我一眼,我也朝他笑笑,无他,张若兰这身装束适合白天,晚上光线不好,烛光昏暗,她这一身都快融进夜色里了,反衬得脸色青白似鬼。
倒是那二十四个女孩子的月华裙,在灯火下流光溢彩,光华夺目。
不过这可不是我害她。张若兰心气高,一定要唱《帝子降月宫》,可按我的设想呢,主歌之人,亦需穿月华裙流素衫,唱歌间隙要与舞姬一同跳舞。这套碧青的轻纱装束,却是为了小令《江雪曲》做的,是冬季晴雪天白昼雅集时的妆扮,虽然在三套装束中最出色,最适合张若兰的气质,却最不适合今晚。
没错,我故意的,最好看的衣服偏对不上最好的那支歌。
贪心,人之常情,我偏用她的贪心,让她失色一回。
思忖间,张若兰已启唇作歌:“岁寒知天意,木叶凋相思——”
“天既难为情,奈何降帝子——”
“濯我手兮万里霞,扶我身兮风作栖——”
“束银汉兮为素,披朝云兮为衣——”
到了这个“衣”字上,下一句“子兮子兮何皎皎”,她却怎么也唱不上去了。
她怎么唱的上去呢,经过我和曹大家的改动,回环往复的“子兮子兮”四句,比她学到的那个版本音高不只一等。
原来那个版本,没有几个月的功夫,都学不到尽善尽美,何况这个高音的版本。
若此时她忍了,不露风头,不唱最高的四句,那也罢了,忍不了,就得破音。
张若兰大约已经发现了太乐府配的乐和她学的不一样,犹犹豫豫地望着霍显,霍显只瞪她。
霍显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管不顾,一定要她全这个面子。
张若兰无法,只得勉励为之,“子兮子兮”,第一个字就颤巍巍的,破了音。
刘病己皱着眉,又看我,似是问我有没有办法救场。
唔……我确实不该扫了这一堂宴会,让人看他的好戏。虽然近前的几个都知道是霍显安排的,可传出去,谁不说是宫里头没能耐还要显摆?
我也没想到张若兰心气这样大,明知不可为,还要丢人,少不得设法全了刘病己的面子。
张若兰已歌至第二字,声音带了些嘶哑。
我抱起琵琶,信手一划,压住了张若兰的歌,也解了这个场面。
头一句音高飘渺,还不是最高的,后三句在飘渺之上仍需婉转上升,我拨到第二句,张若兰羞得满面通红,哑口不唱了。
子兮子兮何皎皎,归兮归兮来我思。下群山兮为榻,卷大河兮为席。东君至兮邀为媒,天烛明兮约为期。胡不来兮月上,忍顾哉!佳时如川逝!
我能唱上去,可我不会在这里唱。
曲子重复三遍,张若兰破了音,已经无法再唱的动人心弦了,接下来的两遍,完全靠我的琵琶撑住了场面。
一曲即罢,我将琵琶还给了刘病己,虽然《帝子降月宫》是最难的一支曲,可谁知后面还有什么事会发生?我自己惹的事我自己了结,别人的事我才懒得理。
刘病己叫人把琵琶抱下去,问皇后道:“皇后觉得如何?”
“曲子不错,很难,很新鲜。舞也好看,歌……也可以吧。”许皇后很得体地回道。
霍显插话道:“殿下,这讴者舞姬都是臣妇府上的,若是殿下喜欢,愿献给殿下,以为娱乐!”
好一番强词夺理的话,霍光的脸已经成了铁青色,皇后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
我出来解围,道:“皇后殿下恕罪,皇后殿下容禀,侯夫人一番好意,怕是拒绝不得,但不知她们的规矩怎么样,是否需要送到掖庭去先教给老宫人们带一带?等训好了,再带到太乐去,也不晚啊。”
许皇后仿佛找到了台阶,舒口气,道:“还是张家娘子懂礼,说的很是呢。”说完,她便直问张若兰:“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今年几岁啦?”
张若兰忙袅袅一拜,低着头,却抬着眼,道:“回殿下话,奴家张氏若兰,今年十四了,河间人士。”
我笑道:“皇后殿下,妾身看其中领舞之人,容貌舞姿都可爱,想和她说几句,殿下以为呢?”
“准。”
我于是转头向那领舞的小女娃,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那个女孩子脸尚有些圆,身子也小,容貌并不十分漂亮,却胜在明眸长眉,温柔大方。
她小步上前,在张若兰身边立了,跪拜三次,道:“小的叩见陛下,陛下长安!叩见殿下,殿下长乐!叩见侯夫人、张娘子,贵人安好!回张娘子话,小的张氏,今年十三了。”
我便对皇后道:“又是一个本家,她年纪虽小,规矩倒不差。殿下觉得如何?”
许皇后侧脸问道:“陛下觉得呢?”
皇帝陛下只问霍光:“可都是子孟府上的人?”
“回陛下话,臣不认得,这要问内子。”
霍显再傻也知道张若兰完全被小张氏比下去了,只得勉强笑道:“陛下,这些人自然都是侯府的。”
“都舍得送给皇后?”
霍显道:“几个歌女舞姬,不值什么,皇后看得上,自然愿奉给皇后殿下。”
刘病己又问皇后道:“皇后,这些人都是你的了,朕问你要一个,可行?”
“陛下哪里的话,陛下喜欢,都要去,就是了。”
“朕可不敢,规矩礼数太糟心,得让掖庭好好训诫她们才是。”刘病己笑道,“小张氏,你的舞不错,朕很喜欢,规矩也不错,今天又是个喜庆日子,朕可以给你一份厚厚的封赏,只要不违反国法宫规,随你开口,你可有想要的么?”
这话一出,张若兰几乎快跪不住了,泪珠儿一闪,又一闪。
小张氏却连头也不敢抬,连拜九次谢恩,然后道:“小的不才,只想做个寻常女子。素闻张家娘子至孝纯惠,陛下、皇后殿下每每称赞,又才能过人,无所不擅。小的无才无德,愿侍奉娘子身边,以效其榜样,不敢说学做娘子这样的女子,只要全了小的的仰慕之心,小的便铭感五内,愿结草为报!”
“好!有这份心,已经很了不起了!”刘病己大悦,问我说:“鸾娘子要收下她么?”
我道:“陛下,她有如此见闻,却叫我不得不脸红,她若要来,我自然收留,只怕到了身边才知道我并非她口中说的那样,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自己选择的路当然要自己走下去,她有这样的见识,岂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刘病己道,“就让她去你家吧,算是朕答谢你今日作曲赐下的宫婢。”
所谓傻瓜
就这样,我进宫一趟,得了一个侍女。
这个侍女还相当相当的聪明。当日张若兰和其他舞姬都被送到了掖庭学习怎样做一个粗使宫人,而她则在我身边,先被好吃好喝地养了半个月,等我确定了她的为人、身世和弱点后,就正式跟着我学她想学的那些事务了。
小张氏在舞姬中排第七,并没有名字,就叫张小七,到了我这,我将她家底排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别的企图之后,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张祈。
张祈是真的很聪慧,她不想进宫,不想留在侯府,她的目标完全达成了。
张祈长得还不错,眼下还只能说是清秀,五官清楚,长开了之后大约会很漂亮,但天资只是一般。舞跳得好,不过是她肯花时间练,心无旁骛,自然比有其他想法的女子跳得中看些。
我说她聪慧,并非夸她机智、聪明,而是觉得她很识时务,知道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
这样懂事的女子,我当然也不介意帮帮她,脱离奴籍,嫁个好人,并不难。
张祈跟我念书,念的是经书史书,汉律宗法,管仲韩非……反正她说要效仿我,那就好好学吧。
当然,教出一个想像冯嫽那样帮助大汉结盟外族、平息边患的学生,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九月的时候,上官宁出手,把张若兰要了过去,放在长乐宫伺候。
在掖庭里的日子想必很苦,张若兰像脱胎换骨了一般,不见了轻狂傲慢,不见了骄傲自矜。
这还不够。
她还是没放下她的那些小聪明,她看着我的目光里,满满是不服和愤恨。
我的日子很无聊,除了整理各处的消息,就是陪可爱的小侄子念书,要不就是教徒弟。
这时候看见张若兰,我起了逗逗她的心思,反正她和霍显是一伙儿的,她犯错,还不是要记到霍显身上。
我到上官宁那儿稍稍提了一句,上官宁顺着我的话,说差不多是时候了,于是便将她放了出来,没几天就侍寝,得到少使的分位,接着就传出喜讯,得封良人。
就算是良人,这分位也够低的。看来皇帝陛下是真的很讨厌她,虽然她在伺候皇帝陛下时表现还算可以,也未听说刘病己有什么不满,可是许皇后请封八子的表送过去,回来就成了良人。
听说张良人前脚获封,后脚就砸了宫中器物,皇帝亲自下谕旨申斥。张良人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上表谢罪,再也不敢丝毫触犯。
至于后来华、卫、戎、张四人怎么乱斗,我权当乐子看了。
拜月宴之后,彭祖因为赋写得好,被刘病己好好夸了一番,又有诸多赏赐,乐得他好几天见牙不见眼,侍奉皇帝陛下越发上心了,晚上时常留宿宫中,俨然又是一颗新星。
为这个,家中女眷往来也多了许多,加上自出孝后,我又恢复了与往日朋友的交往,一下就忙了起来。
萧鹄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练,现在已经能把宅子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是在与女眷交往之类的需要与人打交道的事上,还是笨拙了些。所以这些事只能我自己来。
来往的最多的,除了父亲的旧友、彭祖的同僚,就是霍姃了。
张祈正在学念书,霍姃本来就认识她,疼她,现在更加好些,每次下帖子请我,都不忘暗示我把张祈带上。
我也挺愿意去她家的,张祈和霍姃都高兴,霍显和我对上总吃亏,天晚了回家时,还能遇见霍光。
自从拜月宴会后,我见他的次数多了些,大约是因为我最近常来他府上吧。
偶尔他也会和我们说些诗书上的话,也就一两句,不会坐多久,不到一刻就离开了。
他一来,有时候人未到,我已察觉,一觉察,就觉得心安。
即使他只是无意从廊上路过。
这一日秋风大作,我围着黑狐裘披风在霍姃的小院子里散步,霍姃和张祈讨论屈子辞,我被她们两个吵得头昏脑胀,索性躲出来图个清静。
松树上有群灰喜鹊聒噪着,打破了寒嗖嗖的死寂。
还没站多久,霍光就出现在院子门口,遥遥与我对望。
“大将军安好。”
“张娘子。”霍光颔首,道:“屋外风寒,娘子怎么不进门?”
我道:“平素只有四娘子或者张祈一个也就罢了,她们两个在一起,比外头的喜鹊还吵呢,我又不舍得阻止,只好出来静静。将军今日回来得早,想来是没有什么大事,年底下难得一日清闲。”
霍光笑道:“正是如此,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