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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洹抬了抬眼,笑问:“那儿臣若不答应呢?”
皇太后回以一笑,没有问他为何不答应,直接答得明确:“那就先下道旨,丧期过后,立若青为后。”
霍洹面色一黯。二人间的沉寂蔓延到周遭成了恐怖,候在一旁的潘瑜贼眉鼠眼地偷瞧着,大气都不敢出。好一会儿,才听得皇帝又一声笑,疑问中带着无尽的讥嘲:“母后,您在怕什么?”
皇太后一怔。
“您是多怕您的侄女当不了皇后……”他缓摇着头,踱着步子走向案几,经过皇太后身侧时也未停。
右手执起玄霜,左手将砚台拿进了些,一下下磨着,悠悠又道:“或者,您是多怕冯家再也出不了皇后?”
搁下玄霜,霍洹瞧了瞧手边的笔架,挑了支粗些的狼毫,蘸墨落笔,只在纸上书下一个字。
他将那张纸拿起来,端在面前看了看,闲闲笑道:“母后想让儿臣立冯氏为后可以,但交换不能是云氏。”手中的纸一折,单手递向了皇太后,“拿这一家子去换,倒是无妨。”
皇太后眉头紧一蹙,竟是怔了一瞬才伸手去接。双手将旨打了开来,顿时面色煞白:“你……”
震惊间依稀能寻到些许不信,皇帝看了看她的神色,打了个哈欠:“办这案子的人今晚就去——大约半个时辰后吧。您若不提立后之事,这案子该如何便如何,虽则大抵仍是满门覆灭,但尚未及冠及笄的,朕饶过他们,冯家嫁过去的人也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不加惩治;若母后非要逼朕下旨,朕保证天明之前,薛氏一族男子皆充军,女子没入教坊为奴,母后您那几位嫁过去的堂妹也就不好办了,谁让她们现在是‘薛冯氏’。”
“霍洹你……”皇太后惊怒交加,胸口几番起伏,终于切齿道,“你这逆子……莫要忘了是谁助你登上的皇位!是我冯家!”
“这账就要看从哪一环开始算起了。”霍洹皱着眉头,“有多少位皇子是死在冯家手里的,母后您数的清么?若朕的母妃不在有孕之初便承诺将朕交给您抚养,朕是不是一样的下场?”
皇太后倏尔语塞,滞了许久无言以对。皇帝缓了口气,含着笑走近了两步,拱手一揖:“母后的养育之恩儿臣会记得,婚事还是两情相悦为宜。若青么……儿臣暂且还没觉得喜欢她,母后逼着儿臣下旨,对她绝无好处。‘欲速则不达’,这是儿时母后教导儿臣的话,母后一定明白。”
他伸了手,轻轻将皇太后仍执在手中的那张纸一抽,笑意愈浓:“母后您的堂妹便是朕的堂姨母,一家人,什么都好说。”
纸张离手间,皇太后就如同全身的力气也被一并抽走一般,无力地向后退了两步,直至被女官扶住才又站稳脚。皇帝笑容敛去,面无表情地又上前了两步,低低言道:“儿臣知道小婵在宫里让母后不舒服,但请母后看在这皇宫到底是儿臣的皇宫的份上,忍上一忍。儿臣不嫁她出去,母后也别找她的麻烦。若不然儿臣一时气急,将手头查到的一些事搁到台面上说,于母后、于舅舅可就都不好了。”
皇太后听得双眸圆睁,在他的逼视下又往后退了两步,连喘了几口气,才将压在心头的各样威胁条条理顺。再不敢多言什么,皇太后咬了咬牙,袖中相握的双手不住地颤着,重重一缓息,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挤出来的:“好……方才的事,当哀家没说过,锦宁长公主是陛下的庶妹,陛下怎么待她都是应该的。至于世家之事,牵涉甚多,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谨遵母后教诲。”霍洹深深一揖,再抬头时,又是笑容和暖,与方才出言威逼时判若两人,“小婵在外面,母后可要让她进来见个礼?虽然过继在吴太妃名下,但母后您毕竟是嫡母,她也还念着您这几年的抚育之恩呢。”
皇太后的目光凌厉了短短一瞬,又很快将心中怒意压制下去。无声一叹,到底是不肯再退让,没答应他这话:“免了吧,也不差她这一个礼。时候不早了,陛下用膳吧,哀家回长乐宫礼佛去。”
候在殿外的云婵只觉皇太后行得很疾,疾到她一个礼都还没行完,她已从面前走过去了。自然能觉出不对,连忙进了殿去,一声急唤:“陛下?”
“传膳。”皇帝自顾自地吩咐了刚要步入殿中的宫娥,尔后才迎上了她焦灼不安的视线,笑道,“没事,太后随意来看看,见朕不在就等了等,想知道朕去哪了。”
云婵听得出这是敷衍之语,望一望他的神色,思量着兴许关乎朝政,便未再追问。目光朝他身后的案几一投,落在那支蘸了墨的毛笔上,扬音唤了白萱进来,吩咐她将笔洗净、搁回笔架上。
明眸抬起,她浅笑着看向他,没有点明什么,只是委婉地劝了一句:“大事小情,陛下别和皇太后争得太厉害。欲速则不达,陛下继位不久,许多事总得慢慢料理清楚。”
……欲速则不达。
霍洹嗤笑出来,她不知他刚对皇太后说过这话,现在便拿这话来劝他。
“用膳了,今晚长阳西南边有烟花,在宣室殿前应该刚好看得清楚。”他说罢,大步流星地往侧殿走去,语声中带着笑音,让云婵方才有些担忧的心也重新明快起来。
数算起来,霍洹总共和云婵一起用过三回膳,第一回是他去她家中,二人坐得远;第二次是她送点心去宣室殿,恰碰上晚膳,彼时她拘谨着没怎么吃;今日中午是第三回,可算让霍洹把她的喜好摸清了些。
不爱吃韭菜、几乎不碰辛辣、喜欢偏甜些的东西,似乎比较喜欢羊肉。
于是合她口味的几道菜都搁在了她近处,霍洹也不点明,她吃得舒心便好。
用完膳后干坐了会儿,殿里安静,突然没什么话可说;又干坐了会儿,霍洹悄声提议:去殿门口等着吧,时辰差不多了。
是以一并到了殿门口,这天的月色有些昏暗,倒是星辰明朗,颗颗璀璨得像镶在天幕上的宝石。云婵“夜观天象”,心里数算着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非年非节,怎么平白无故地放烟火?
尚未想明白,西南边已有一抹橘红窜起,以极快的速度窜上天幕,在那一片璀璨的星辰下倏尔绽开,开出一片绚烂。
霍洹笑眼微眯,负手站着,口中轻轻数了一个数:“一。”
之后稍停了一会儿,才又有一朵窜出,在同样的位置绽出一片,之后又是一阵平静。
“二。”
二人就这么一同看了许久,从不会有两朵烟花同时窜起,两朵间相隔多久也不一定。但每有一朵升起,霍洹总会数一个数,直到数到“十”的时候,云婵听得他轻松地舒了口气:“小婵,记得备两份礼。”
“……啊?”云婵一怔,“备什么礼?”
霍洹仍望着那一边的天幕,眸色看着比夜空还要深邃些,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笑意满满:“一,明日一早,兵部尚书换叶晋来作,家中女眷均有加封。你不贺叶大人,也得贺一贺她女儿叶澜不是?”
“……好。”云婵应下来,又问,“另一份呢?”
霍洹看向她:“还是明日一早,你兄长云意……就位晋百户了。”
第23章 矛盾
霍洹没细说、云婵没多问,回到端庆宫中着人备了礼,尔后心中愉快地一夜好眠。
直至次日上午,叶澜当真来接她这贺礼时,将始末详细说与她听。云婵这才知道……昨晚那漫天烟火之下,禁军都尉府抄了薛家。
“十条罪状。”叶澜轻声一笑,“你兄长带着人去的,手底下总共五十人,不过一刻工夫就查出了十条罪状。陛下大是满意,今早亲口升了你兄长做百户。”
这她是知道的,昨晚烟花散尽时,霍洹便先一步告诉她了。而她所不知道的……是那一簇又一簇的烟花之下,竟是关乎大夏时局的一场恶战。
每一朵烟花,一条罪状。绚丽多彩之下让薛家再没了翻身的机会。
心知薛家虽则权势不如冯家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在长阳城作威作福的这些年,也算是把恶事做尽了。云婵没有什么心情去为薛家悲叹感慨,想了一想只是问道:“十条罪状?能拿到台面上的总得是大事,不是该事后严审才对么,怎的当晚就问出来了?”
“要么说令兄有本事呢。”叶澜轻松地一耸肩头,略一思忖后先行声明了一句,“我也是听旁人说的,添油加醋大约不少,你听个乐子便是。”
云婵一笑,当即点头应了:“好,我权当听个故事。”
“听说……”叶澜笑吟吟地吐了两个字出来,语声却就在此顿住了,连连摇头,“罢了罢了,我还是不说了。方才出门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目下该多谨慎些,毕竟那一边是……”她动了动口型,“冯家。”
是了,薛家再怎么势大也是拜冯家所赐。眼下皇太后必定心中烦着呢,让她听说叶澜在此眉飞色舞地说昨晚薛家被抄之事哪还了得。
“不说就不说吧。”云婵微微笑着,执盏抿了口茶,“兄长刚升了官,必定门庭若市,我不好请他进宫。劳你一会儿出宫时走一趟,把这礼给他送去,替我嘱咐他当心。如今挑明了是为陛下办事的人,冯家许不敢明着动他,但背地里……”犹衔着笑意却是一声叹息,她摇了摇头,“我不放心。”
“好。”叶澜点了头,吩咐侍婢随白萱取贺礼去。沉默了会儿,复又开口道,“别光想着嘱咐总旗大人,你自己也得当心。宫里头有些闲话传到外头,说得不好听。我摸不准是谁传的,只是觉得冯家脱不开干系。”
云婵一皱眉头:“什么闲话?”
“说你和陛下……”叶澜已将声音压得很低,仍是点到即止,抿了抿唇,续言说,“你别不当回事,就算是子虚乌有也得当心。你可是长公主啊……正经过继到皇家的,算来是陛下的庶妹,传出这种话来日后可不好办。”
叶澜言罢自顾自地喝起茶来,连抿了两口,忽觉对面的云婵突然安静了。搁下茶盏抬眸看了看,见她发着愣,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阿婵?”
“嗯?”云婵陡然回神,又缓了一缓,笑道,“哦……我知道了,日后会加小心。那也传言倒也不必太在意,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么,闲话这东西,传上一传,慢慢地也就不攻自破了。”
“你倒是想得开。”叶澜一声嗔笑,“那我便出宫了,还要去你云家走一趟,不耽搁了。”
“多谢你。”云婵深深一欠身,却是被她方才的话扰得心中烦闷,烦闷到忘了自己该起来送上一送。好在叶澜不在意,又一笑,带着婢女一同离开了。
算来是陛下的庶妹……
云婵坐在案前,一声哑笑,不知这算不算是“自作孽”。
半年多了,从没有人刻意地提过这话,直至前天,是她自己主动在皇太后面前说了这话。谁知……竟就跟个引子似的,让外人提及了?
虽则神鬼之说多半信不得,“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这话云婵也不信,可这前后挨得如此紧密也实在巧了些。
哦……还有昨天……
最初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就想法子哄你开心,算是谢罪呗。”
——谢罪?难不成他想了一夜之后也承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