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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氏本打算让女儿继续无忧无虑地过一年,待满了十四岁,再手把手地,将自己娘家嫡支传下来的厨艺教给她也不迟。
不成想,开春以后,她染了一场风寒,虽延医问药,却一直不见大好,总是反反复复。因少了曹氏拿手的乌梅汤,茶摊的生意立时便萧条了很多。眼看着家中现银一点点少了,曹氏心中焦虑,强撑病体,起来操持料理茶摊的活计。
亦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母亲是这个家的主心骨、顶梁柱,若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亦珍想都不敢往下想。她不能流露出自己的茫然彷徨来,教母亲操心,只独自在夜里思来想去。想了两天,亦珍忽然有了主意。
她跟在母亲身后,看母亲如何挑选材料,精心烹制茶汤,看了十年之久,这些步骤早已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之中,弗如由她接替母亲,烹茶熬汤,不致使家里的茶摊无以为继。
亦珍觉得此事可行,遂小心翼翼地,趁在母亲床前,伺候她吃药的间隙,把自己的打算,同曹氏略略提了提。
曹氏沉吟片刻,竟是点头应允了。
“不过为娘有两个条件,你需得答应,不然此事便作罢,从此休得再提。”曹氏说这话时,面上颜色十分严肃。
亦珍点一点头,“母亲请说。”
“出门在外,要听汤伯的话,不可因见了草市繁华热闹,便擅自跑去玩耍,此其一;遇事切记不可强出头,宁可忍一时之义气,回来再做商议,此其二。你应,还是不应?!”
“母亲,女儿省得。”亦珍跪在母亲床前的踏脚上,轻轻握住曹氏的手,“女儿答应母亲,一定做到。”
曹氏这才露出微笑,用略微枯瘦的手,摸了摸亦珍的头顶,“我的珍姐儿长大了呵……”
亦珍得了母亲曹氏应许,一晚都没睡踏实,天蒙蒙亮便起来了,轻手轻脚地下了地,自己到后院的井里,提了半桶水上来。
亦珍倒了一半水在后灶的镬子(半圆底大锅)里,生了火,将半镬子水烧开了,用葫芦瓢舀了一点,兑在盛了井水的青色粗瓷碗里,以杨枝蘸了用细辛并茯苓、荷叶等药材,连同青盐,一并装在竹筒内,焖烧得来的牙盐,和了柳枝、桑枝等熬的牙膏,细细地擦了牙,漱干净后吐在后院院角一处青石砌成的小池子里。
那小池子底下有个洞,通向墙外一条雨天排水用的沟渠。
亦珍洗漱完毕,便挽了袖子,自灶间阴凉处的橱里,取出一只黑黝黝的乌金釉瓷瓮来。揭开瓷瓮的盖子,亦珍拿干净筷子,夹了五十枚乌梅出来。又将盖子密封好,原样放回去。
这乌梅是用旧年五月里采的,将熟未熟,比杏子略大的青梅,以百草烟熏得的。今年的新梅还未得,亦珍打算过两日就去县外的梅子林看看。
亦珍洗干净乌梅,将乌梅都对半剖开,才方下到镬子里,另加了冰糖,打算开始熬制酸梅汤,老汤头家的也已经起身,到后院来汲水。看见她坐在小杌子上守着灶台,汤妈妈一惊:“小姐怎的不把老婆子叫醒?”
亦珍笑一笑,大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似的,“我这不是打算熬酸梅汤么?不把你叫醒,若万一不成,也没人笑话我不是?”
汤妈妈嗔怪地轻瞪,“小姐这说的什么话?老婆子哪里能笑话小姐?这种生灶烧火的事,还是交给老婆子罢。”
“生灶烧火且难不倒我。”亦珍颇有些自得。
汤妈妈放眼一看,果然灶膛里柴火吡剥作响,火烧得旺旺的。
汤妈妈心中感慨。她家珍姐儿,原也是老爷太太的掌上明珠,若不是老爷……
想到这里,汤妈妈暗暗叹息,随后打起精神,挽了衣袖,走近灶台,“小姐在一旁歇着,炉灶老婆子替小姐看着,小姐只管掌着火候时间。”
亦珍也不坚持,将小杌子和手里的蒲扇让给汤妈妈,自去寻了一只笸箩,将一罐子大枣儿倒在笸箩上头,端起来左右摇晃,均匀铺在笸箩上头,按大中小三等挑拣,分开放在油纸包里。
汤妈妈趁机用另一个灶眼上的小锅烧了一锅泡饭,又煨熟两个鸡蛋,并自酱菜坛子里取了三条酱瓜,拿井水冲洗干净后,以小银剪子铰成小块,盛在青花小碗里,再捏一撮砂糖撒在上头,滴几滴芝麻油,搅拌均匀了,放在一边。
亦珍分拣完了大枣,走到灶边,揭开镬盖看了一眼,见里头的乌梅肉同冰糖已经熬得化开来,一镬子水已经烧得只剩泰半,显得十分浓稠,这才舀了一勺倒进小碗里,试了试味道,又招呼汤家的,“汤妈妈,你来尝尝看,味道和母亲做的酸梅汤像不像?”
汤妈妈赶紧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另取了一柄汤匙,舀了一勺酸梅汤喝,随后迭声称赞:“小姐熬的酸梅汤,已深得夫人真传,酸甜适口,待晾凉了,定会更加好喝。”
亦珍抿唇而笑,“汤妈妈你哄我呢。”
亦珍有自知之明。她这是第一次熬酸梅汤,一切全凭记忆,手上功夫却是极生疏的。
汤妈妈闻言,敦实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狡黠的笑来,随后看了眼天色,便将烧好的泡饭盛到碗里,连同煨熟的两个鸡蛋,同一碟酱瓜一道,放在暗花缠枝宝相莲纹的漆木托盘中,端进内宅曹氏的房间。
亦珍将大镬里的酸梅汤分别装在两个干净四耳黑釉带嘴儿酒缸里,缸口同嘴儿上以细纱布蒙着,以免蝇虫循着甜香气味飞来,落进缸里去。
亦珍有条不紊将一应事物准备就绪,这才洗干净手,来到母亲曹氏屋里。
曹氏不过才三十不到的年纪,皮肤白皙,因在病中,所以并无血色,显得十分苍白,清眉秀目,鼻如悬胆,只唇型略方,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固执。
亦珍眉目生得肖似曹氏,惟独嘴唇,大抵是随了父亲,丰润饱满,即使表情严肃,嘴角也仿佛微微带笑。
曹氏见女儿进来,眼里露出笑意来,朝亦珍招招手,“珍儿。”
亦珍三两步走到母亲床边,伸出双手,将汤婆子手里端着的饭碗接过去,“汤妈妈也去吃早饭罢,母亲这里,有我伺候。”
汤妈妈看了曹氏一眼,见曹氏没有反对不悦之色,这才行了一礼,“夫人、小姐,老奴先下去了。”
亦珍在母亲床榻前,亲手伺候母亲曹氏用过早饭,又从母亲床头的黄花梨木夜壶箱上取过茶盅,自茶壶里倒了一盅温水,伺候母亲漱口。
曹氏漱完口,以绢帕印了印嘴唇,然后伸手摸一摸女儿乌黑油亮的头发,慨叹:“我家珍姐儿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随后从枕头下摸出一只绣着卍字纹的荷包,交在女儿手里。
亦珍捏在手心里,感觉是一荷包铜钱,“母亲——”
曹氏轻轻将她的手合拢,包住亦珍的手,“娘亲既答应了,让你同汤伯一道去茶摊,总要为你考虑周全。这点钱你带在身上,若收摊收得早,回来时,买点自己喜欢吃的、玩的。”
又以手背熨一熨女儿嫩豆腐似的脸颊,“去罢,免得赶不上,又要等明天了。”
亦珍蹭了蹭母亲的手心,这才从床榻前起身,“母亲在家,好好休息,我这就出门去了。”
曹氏望着女儿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渐渐变得凝重
作者有话要说:仔细一算,放假也很有一段时间了~最近除了了赶稿,就是深陷烘焙的泥沼不能自拔~要不要每天贴一个简单容易的烘焙食谱呢?不能我一个人春节胖三斤啊~~~~
☆、3
第二章一盏清凉(2)
亦珍跟在汤伯身后,出了门,正好遇见邻居杨家的小名宝哥儿的独子杨登科。
邻居杨老爷是县里颇有才名的举人,曾考出过乡试正榜第三的好名次,可惜会试落了榜,家里为供他读书,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杨老爷也不是那迂腐死板的,见事已至此,总不能叫家中老父老母沿街乞讨,遂罢了争取功名的心思,回到松江。
杨老爷回乡以后,娶妻生子,在西林禅寺前头的庆云桥不远处,开了间书肆,一面承了西林禅寺的生意,印制经书,一面又托商旅自京中带来最流行的话本,印刷成册,在书肆中售卖,生意十分兴隆。
杨老爷发家致富,心思便活络起来,先后纳了两个妾,接二连三地生了四个女儿,却始终只得宝哥儿一个儿子,因而如同眼珠子般宝贝着。
宝哥儿比亦珍还小一岁,如今在县里的云间书院上学。
看见亦珍,嘴里含着一块玫瑰松子仁粽子糖,白白胖胖敦、敦实实的宝哥儿,如同一只穿着团花云纹藏袍的球,跑了过来。
他母亲治家极严,家中几个姨娘庶女,轻易不得在他跟前走动。是以他闲来无事,总爱隔着院墙,同亦珍说话。
只曹氏觉得自己一个寡妇,带着个女儿,偏居于此,若是引起不必要的闲言碎语,恐怕有损女儿亦珍的闺誉,故而对她耳提面命,少隔着墙搭理宝哥儿,免得惹麻烦。
亦珍倒没想得那么多,只有一日偶然听见汤妈妈和上门送鱼货的船妇闲聊,说杨家家业不是县里最大的,规矩却丝毫不比方员外家少。哪家小姐要是给他家做媳妇,碰上杨涂氏这样的婆母,真真苦也苦死。
小小年纪如亦珍,都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来,这才暗暗佩服母亲曹氏有先见之明。
宝哥儿哪里晓得这中间的曲折,这会儿一清早在弄堂里碰见亦珍,大是欢喜,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来,一边在宽大的袖笼里摸来摸去,一边问:“珍姐儿,这是上哪儿去?”
亦珍看一眼他额上沁出的汗珠,细声说:“我随汤伯去茶摊上看看。”
宝哥儿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笑起来,“珍姐儿今天在茶摊?那我下了学,到茶摊去喝酸梅汤!”
他身后的小厮伸手扯一扯他衣袖,“少爷,夫人吩咐……”
宝哥儿回头瞪了小厮一眼,吓得那小厮赶紧噤声。
他这才回过头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玫瑰松子仁粽子糖来,张开白胖馒头手,递到亦珍跟前,“喏,我爹爹从苏州府带回来的,给你吃!”
天气热,粽子糖已经有些化了,在白胖的手心里相互粘做一团。宝哥儿有些窘迫,用另一只手胡乱在身上摸来摸去,想找东西将粽子糖包起来。
亦珍暗暗叹气,这要是叫左邻右舍看见了,如何是好?遂朝宝哥儿一摆手,“我不吃糖,我娘说糖吃多了牙要坏的。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理宝哥儿做何反应,便跟着汤伯走了。
宝哥儿怔怔望着亦珍的背影走出视线,这才猛地省转过来,大力将手里的粽子糖掼在地上,满脸沮丧。
小厮小心翼翼地递过一块帕子来,宝哥儿一把拍开小厮的手:“你早做什么去了?”
小厮不敢吭声,垂着头恭立在路边,将宝哥儿气得直跺脚。
且不提宝哥儿杨登科讨好亦珍不成,气得别别跳,只说亦珍随在汤伯身边,看着独轮鸡公车在青石板铺就的弄堂里,轱辘轱辘地前行,两只握着车把的手隐隐有青筋凸起,只叹自己年纪小,又是个闺女,实帮不上什么忙。
亦珍悄悄捏一捏拳。多年来母亲操持家计,供她生活得衣食无忧,如今母亲病了,她如何也要把家里的茶摊维系下去,不教母亲病中生忧。
汤伯推着鸡公车走出弄堂,又行了约两柱香的时间,便来到谷阳桥下一座凉亭跟前。
凉亭是木构架黛瓦四角亭,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半闲亭三字,据说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