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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还活着。他曾以为没有她,他便无法存活。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呼吸和心跳告诉他,他还活着。
有时候,上苍对一个人的残忍不是死亡,而是让他活着。
他亲手将她埋葬,在蒲罗山。她曾说过,那里是她的家乡,若是她离去,便要落叶归根,回到那里。那时的他以为离那一天的到来还很远,却未曾想到,往昔记忆犹自温热,她的身体却已然冰凉。
他知道她恨他,他感受得到在她紧闭着的双眼下那凝固的情愫。
盖上棺盖的一刹那,他忽然听到有婴儿啼哭之声,打开棺盖,他看到一个小小的女婴躺在棺中,流湘的身旁。她的出现只是转瞬之间,却仿佛早已注定,在看到她的那一眼他就已经知道,这就是宿命。
她,便是他的阿棺。
他知道这个孩子并非流湘所诞,而是某种灵体在机缘巧合之下凝聚成形,成为了一个有生命的婴儿。虽然如此,他依然将阿棺视作流湘的唯一血脉。当阿棺渐渐长大,她身上的异能也显露出来,她能看到许多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长大后的她,容颜竟然同流湘几乎一模一样。
在阿棺及笄的那一日,他送给她发簪时,她那执着的眼神和话语。
“叔叔若是死了,我就去阴间将你的魂魄寻回来。”
“若是我的魂魄已经去轮回转世了呢?”
“那我便去找你,天地虽大,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一定能够找到。”
他何尝不知道她对他的依恋,对他的眷念,他又何尝不知道在那个微凉的早春之夜,家门口所发生的一切。
他的确是醉了,但人醉,心却未醉。
在他握住眼前之人的手的那一刹那,他以为那就是流湘,是他日夜思念永不能忘的女子。她曾同他约定去看梅花绽放,于梅间煮酒吟诗,听雪弹琴。然而,当她用低低的微带颤抖的声音回答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这不是她。
她不可能这样对他,她是那样恨他,她呼唤他,永远不可能含有这般隽永温和的语气。
她甚至根本不会唤他,因为他不配。
他带着阿棺居住在山野小村之中,山中四时轮转不息,他却刻意地去令自己忘记岁月几何。他着一袭白衣,引渡亡灵,将他们渡往轮回的彼岸,他所作的这一切,与其说是救赎,不如说是赎罪。
然而有一天,这样平静的生活却被完全打破。
他听到消息,当年他大醉三天的原因并非是他自己,而是那坛酒。在阁主带来的那坛酒中,早已下了致人昏睡的药物。这样的情形若是放在平日,他定然能够轻易分辨得出,然而那一日,他却没有。
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信任。由于他的信任,他对阁主带来的那坛酒毫无防备,举杯畅饮。
原来竟是这样,离阁的代价,就是让他失去此生最珍贵的所有!
刹那间,他的愤怒不能自己,他再也无法顾及其他,直奔凝幽阁总坛,一路丝毫不曾言语。在打伤无数试图阻止他的昔日下属之后,他来到了那间密室,那件他曾经无数次与阁主共商阁中大事的密室。
☆、二十二、回首(8)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镜花水月四大使者,最先赶到的,是穆凌烟。看到他,她眼中的惊喜不能自已,却很快被莫名痛苦的情愫覆盖。
“你都知道了。”
凝幽阁主的声音一如往日一般淡然,却更激起了他心中的怒意。
他拔出了剑。
在当年请求离阁时,阁主并未收回他的剑,说早晚有一天会用得到。此后,他虽已不再过问江湖是非,却依然将这把剑视若珍宝,郑重收起。他没有想到,在他重新握着它的一刻,所面对的人,竟是凝幽阁主。
“当年的酒中,的确下了药。”
淡淡的一句话,让他的心如坠深渊。
穆凌烟已经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知道眼前这个昔日好友的性格,眼中焦虑万分。
“映弦,你——”
“凌烟,退下。”说话的人,是凝幽阁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气度淡华的男子负手而立,看着泛着寒意的剑,和持剑的人。
密室的大门轰然冠上,将内外隔绝。
随之隔绝的,还有此生所有的爱恨,荣辱,离合,悲欢。
没有人看到箫映弦是何时离去的,众人在心急如焚守候一夜,晨曦时分密室门开,凝幽阁主从中而出,淡若无事,却惟独不见另一个人。众人苦思冥想,终于忆起在月至西天的时候,恍然有白色幻影从中而出,融于月色之中,霎时不见。
对于那一夜密室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江湖之中众说纷纭,大抵不外乎两种,要么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苦战彻夜胜负难分,要么便是念及旧时情谊,摒弃前嫌。
只有箫映弦知道,都不是。
那一夜,他们喝酒,也只是喝酒。
密室里放着陈年的佳酿,那是一年前所喝的酒的味道,亦是无数次出生入死,绽放在血液中的醉魂芬芳。他知道这一天早晚都要来,或者在当时的星空下看到那个踏月而来的人的时候,他的心里便已经知道。
他喝酒,不停地喝酒,直到血液在身体里沸腾,直到回忆沉睡又苏醒,直到那心里的恨意一点一点入骨,然后熊熊燃烧。
他出剑,却是在离开那间密室之后,对月而舞,直到声嘶力竭。
酒意袭人,他却愈加清醒,腰间玉牌冷冷地灼烧着他。他想到不久之前,凝幽阁主将它放在桌前,淡淡地说:“我欠你一命,如今,便用它来还你。”
多么讽刺,他抱着必死之心前来,却带着凝幽令离开!
碧水凝幽,九取其一,此令一出,犹如阁主亲临,全阁上下令无不从。可是,纵使它多么珍贵,纵使多少人梦寐以求,它却终究只是一物。人的性命,如何能用一个没有生命的冰冷之物来偿还!
更何况那个人,是他今生挚爱之人。
初月冷照,他持剑倒于荒野之中,看着天河倒悬,浮生寂寂。强烈的疼痛自额上传来,这样的情况不知从何时开始发生,每个朔夜便会疼痛非常,如今日益严重。正在此时,有哀鸣之声自远处传来,那是死于灾祸的亡灵不甘离世,久久哭泣盘桓。
那一刻,似是有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他抬起了手。
哭声骤停,远处亡灵顿时化作黑白两色怨气倏然而来,仿佛最温柔的微风,轻吻着他的嘴唇。
他张开了口,那么自然,仿佛冥冥之中心内的指引一般。当怨气进入他身体之中的那一刹那,身体里那奇异的痛苦顿时减轻,然后慢慢消逝。
事情一旦发生,便难以停止。
他本不想如此,然而每个朔夜到来,当剧烈的疼痛快要绞碎他的肺腑的时候,任何的理智都会崩溃。他的确是渡魂,却并非将迷失于阳世的魂魄渡往轮回彼岸,而是渡往另一个不可见底的万丈深渊。
他常对阿棺说,枯荣有序,生死循环乃是天道,不可违背。这话与其说是给彼时还是一个孩子的她听,不如是说给自己听。然而,表面上的他越是淡然如水,心里的回忆便越深入刻骨,如同这么多年来每个朔夜日久铭深的痛苦。
说给她这些,是怕她同他一般,但他自己,却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他曾想这一生都如此了吧,虽然疼痛依旧存在,每个朔月都万分难捱,但在除此之外的别的时候,他依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可以暂且忘却那些黑暗里不堪回首的往事,将过去所有的爱恨悲欢都抛开,在山野之间淡然隐居,闲来听雨弄花,教那个小小的孩子吟诗,讲给她许多或美好或带着淡淡哀伤的故事,带着她去山上砍来青竹,做成风铃挂在檐下,在每个清明之际带她去往蒲罗山,看相思孤冢,红豆成双。
如果没有那件事,或许他的一生都会如此。然而,造化弄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禁术心法,孚阙。那些心底里隐匿多年的念头在一瞬间骤然爆发,将他吞噬。
他的心中掠过一丝绝望,绝望之中,又浮起冷笑。
绝望是对自己,冷笑,是对浮生。
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从十几年前开始,他就已经在准备。年关将至,万物从沉睡转而复苏,亦是各种能量交汇之时,这一个朔日,将非同寻常。
想到这里,男子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同一刹那,窒息的疼痛从额前传来。火光渐渐暗淡,怨灵的也消失不见,他能感到自己身体里那股力量的汹涌和狰狞。
他的脸色苍白无比,眸子中却有光芒闪烁。苍白的额心,有一条黑线渐渐显现,映衬得他的眸光更加烁亮,带着永不回头的决绝和疯狂。
这闪亮的眸光如同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燃烧着的,是他的生命。
但他不在乎,如今,他还在乎什么呢?若是一个人心已因绝望而死,又因绝望深处微茫的希望而复活,如同已经腐朽的尸体上开出的花,执着苍白。
若是一个人已经看透生死,那么他便不会再惧怕世间的一切,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困住他,除了他自己。
他将自己禁锢于回忆之中,不愿醒来。在浸月香的淡然芬芳中,他希望回到那些与她初识的岁月,然而每次梦回,却总是那一幕的场景——
她的身子如一朵凋零的花,挂在房梁之上。
她的裙角如一只折翼的蝶,吻着他的脸颊。
她静静地悬挂在那里,仿佛要随风飘落下来,又仿佛要飞上云端,永远地离开。
☆、二十三、阴蓉(1)
丝丝缕缕的疼痛如毒蛇盘桓嗜咬,温热的血顺着手臂流下,浸透的白衣,然后从指间滑落。楚延歌一手抱着尚自昏迷不醒的小吟,另一只手持剑撑着地,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着。
前方,阳光明媚,荷香袭人。
前方,就是云梦泽。
每走一步,痛意,便加剧一分。
然而,这样的痛苦,若是与她联系在一起,即使再剧烈,仿佛凌厉钢刀在骨上刻划,都如同朱笔一般,画下朵朵梅花。
他的血,他的痛,便是保护她生命的灯火。
那样的疼痛,仿佛抽丝剥茧,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地吸出去。血液滴落在地,宛如红梅绽开,他看着那些红色的花朵,仿佛又回到了雪后初霁的那一天,在小屋的院落中,他与她坐在落了积雪的枯树下对饮,谈笑间,幻化一数红梅。
那样的日子啊,分明过去没多久,却仿佛那么远,那么远了……
他笑了笑,回头望去。如他所预料到的那样,一片漆黑之中,他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或许已经寻到了他,或许正提着灯在急急寻觅,但无论如何,他知道她是没有危险的。暮离不会允许她有危险,他,也决不允许。
所以,方才,他才同意她回去。
她只知道引心灯的灯油是深海鲛人脂,却不知道要想点燃这灯,只有灯油是不够的。寻常之灯以火点燃,而引心灯,要以血点燃。在初次灯灭之后,他以鲛人脂为灯油,以血为灵引点燃灯火,眼见阿棺平安醒来,二人又已摆脱梦魑围困,便熄了灯。
他以为,前方的路已是一片光明。他以为,终于可以寻到须臾花向阁主交差,然后结束这一场戏。
逢场作戏,他已经太累太累,他不想这样待她,隐瞒着自己的使命,隐瞒着自己究竟为何而来,仿佛带着一张面具,蒙住的,是她的眼,和他的心。
他不想这样。
他的心中,已然绽开了那须臾的花朵,一切都将在花开的瞬间结束,然后重新开始。
当她昏迷,险些坠入梦境的时候,他担忧至极。鲜血滑过他的手臂,瓷盒中来自大海的奇异芬芳,然后,灯火点亮。
但,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问另一个人。
她没有注意到他苍白的脸色,没有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她心中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