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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重谋定定地看着他。然而侯铁铮却始终不抬头,终不见其究竟当真宠辱不惊,抑或悲愤异常,或只剩平静。
半晌,明重谋方道:“准了。”
终此一锤定音。
这两个字,如平地惊雷,如轻风却卷起千层浪,举国哗然。
永留年间时至今日三十载的大将军,辞去官职,卸甲归田,徒留天下忧喜。究竟是大将军觉天下初定,再披战甲,也无事可做,方才心灰意冷,辞官归田,还是朝中有人逼迫其如此作为,不得而知。
未过一日,天子诏,开粮仓济民,疏导河流,种树植草,垦田归荒地。
百姓疑,地方官疑,然圣命如此,又听此乃谢丞相与多位大臣共同参详谋划所得。既然如此,那便做了吧。
于是救民即时,灾民饿死者,寥寥无几,开渠引长江水,因势利导,种树植草,不过月余,水患停,土壤与往日相比,更肥沃。
而当年大丰收,举国欢腾。大楚朝走向繁盛,此为后话不提。
当日,明重谋亲自为侯铁铮送行,见阳光明媚,景色怡人,却心情寥落,百官浩浩荡荡地跟随,却无一言语。明重谋心下感慨,叹息道:“侯将军此去,只怕你与朕再难相见,倒不知侯将军如何打算。”
“将军这两个字,陛下请勿再提,”侯铁铮顿了顿,见前方时景,天边太阳西斜,却阳光散落,草绿叶茂,景色盎然,不由一叹,“卸甲归田之后,唯今所望,大概是做一个农夫吧。”
我本出于民,再还于,也理所应当。
侯铁铮渐渐远去,昂首阔步,军人习气,一时还改变不了,。
“农夫?”明重谋想了想铁骨铮铮,直愣愣劈柴犁田,布衣挽着裤脚,抹了抹脑袋上汗的侯铁铮,不禁摇头笑了笑。
想来侯铁铮此等人物,到哪里,都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朕毫不忧心。
朕忧心者,满朝上下,唯那一人而已!
自戮自省
明重谋正埋头苦苦批阅奏折的时候,御书房施施然进来一个人。门口掌灯的赖昌正要高声通报,那人却摆摆手,示意赖昌退下。赖昌看了看他,又瞅了瞅正在奋笔疾书的明重谋,方才点点头,小碎步退出门去,还将门轻轻掩好。
明重谋正为奏折中的案子劳神,似乎没有发现一人正慢慢走近,直到他的面前。
那人抬起手,长袖拂于桌面,白玉似的五指松开,一个黄灿灿的东西,落在桌上,正好落在明重谋的面前。
那玩意看起来金灿灿的,像是虎的形状,却被人从中间割开,只有一半。
明重谋朱砂笔一顿,差点点在那东西上。
“这是什么?”明重谋未抬头,仿佛已知道来人是谁。
烛火下,站着的那人,白皙的脸透着昏黄,他神色肃穆,澄澈的眼睛,似乎在望着不知名的远处,“百姓们想来不会知道,这小小的一个东西,就能指挥万千兵马。”
“这是虎符。”他静静地说,“明重谋送给臣的,臣把它献给你。”
窗外忽然“哗”地一声,大雨从天而降,打在窗纸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虎符?”明重谋两指将它捏在手里,“为何只有一半?”
“它还有另一半,如今,该是原璧归赵的时候了。”他将腰上红线系着的配饰解下,将手中的配饰的棱角用手指稍稍摩擦掉,露出它本来的样子来,然后送到明重谋面前。
明重谋将这个配饰,与手中的虎符一合,断了的棱角正好吻合,毫无缝隙。
“这是先帝临终前,命臣保管的,臣看管至今,深觉时机已到,是时候,将虎符转交给陛下了。”
明重谋摸着虎符,“为何今日竟想起来,要交给朕?”
“如今已是万兆二年,陛下登基时日已然够久,成长迅速,可惜可贺,臣以为时机成熟,已该是时机,将虎符交给陛下了。”
窗外的雷,轰然而鸣,照亮了面前此人的脸,飒然而白,透入心骨。
明重谋盯着面前这人,如此隽秀的脸,言谈举止,如同世家子弟,儒雅随和,想来,当有无数女子,喜欢他这副面孔,是以亲近吧?却有着如此狠毒的心肠,如此狡诈的城府,那些日夜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子,可有想过他们日思夜想的情郎,原来竟是这般内外不符?
想着想着,明重谋只觉心内越发不忿,他拍案而起,重重的一声,使桌上的笔墨纸砚禁不住跳了一跳。“谢临,”明重谋嘶声道,“你告诉朕,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要把这个虎符,交给朕了。”
谢临看着他,面色平静而漠然,“是。”
“那你再告诉朕,”明重谋咬牙道,“侯铁铮辞官还乡,此事决非突然,朕这几日左思右想,当日早朝,你就在骗朕,说他武将亦言文官事,对江浙水患之事,亦有应对,朕还奇怪他为何如此吞吞吐吐,当日却被你蒙混了过去,朕事后想来,当时你就在逼他,逼他辞官,逼他说辞官的话!可笑朕还以为侯将军面子薄,不好意思言说文官之事,也逼迫他,可笑满朝文武也以为如此,也逼迫他,却原来哪是他面皮薄?”明重谋冷冷一笑,一捶书桌,抓起一张奏折,就扔了出去,“朕竟做了你的帮凶,真是可恨!”
“谢临,你告诉朕,侯将军的事,是不是你在逼迫他?”
谢临依然看着他,眸中依然澄澈,白昼分明,传说这是心思颇正之人的瞳眸。
谢临早就知道,当日之事,以陛下的聪慧,得出此结论,乃是早晚的事。所以陛下此刻问起,他也并不打算否认。
“是。”谢临平静地说。
明重谋死死盯着谢临平静的脸,不可置信。
为何他依然还能如此平静?为何他一点愧疚也没有。
“侯将军何等样人,怎会听你的胁迫?”
“朕,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明重谋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你用的是什么手段?”
“臣以万民相威胁,”谢临缓缓道,“先帝赐臣驳回陛下圣旨的权力,臣对侯铁铮说,他一日不卸下兵权,臣则一日不批准开粮仓济民、开渠治水的圣命。臣深知侯将军,视万民幸福为自身幸福,决不会置万民于不顾。”他缓缓弯下腰来,“臣有罪,请陛下治臣之罪。”
“治罪?”明重谋怒极反笑,“朕也敢治你的罪?朕不敢治你的罪呀,朕的丞相大人,”他不禁自嘲地大声笑了出来,双手拄着御案,凑到谢临面前,“谁敢治你的罪?你这条毒蛇,不得咬死谁?”
我朝重臣,又有什么得了,任侯铁铮这般劳苦功高的将军,也只是他手中的棋子,满朝文武,哪一个不被他提留着团团转?
便连自己这个皇帝,怕也只是任他随意摆布的一个棋子罢!
“臣正是考虑到江山社稷,侯铁铮虽有苦劳,却带兵征战三十载,居然毫无建树,更何况,陛下,天下兵权握于陛下之手,这才是最踏实的,若侯铁铮平庸倒也还好,但若他能力卓越,陛下,”谢临道,“外臣是信不得的!”
“朕不需要你多事!莫非你谢临就是内臣了?朕可记得,谢卿的亲戚可是死绝了,你跟朕可是一点姻亲关系也没有!”
饶是谢临来之前本以做好被皇帝嫉恨的心理准备,听了此话,也不禁脸色刷白。“陛下……”
明重谋见到谢临的脸色,不由大是惊奇:“原来丞相大人也会害怕?当真奇怪。”说着,明重谋还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
谢临咬了咬牙,低声道:“陛下那日,还赐了臣二十鞭,臣已命人打了,若是陛下不忿,亦可再赐二十鞭,臣既有罪,绝无怨言。”
“哦?”明重谋听了,挑了挑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谢临还似乎神色如常,这几日上朝勤得很,也未见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不禁摇头哂笑,“朕看谢丞相还健康得很,都不像受过刑的样子,也不知道找的人,有没有因为谢丞相的权势而放水。如今,朕只有一个要求。”
谢临一咬牙,“陛下且讲。”
明重谋缓缓站起身,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谢临的脸,“谢临,你既自认有罪,那便给朕跪下请罪,朕也便也姑且既往不咎,赐你二十鞭赎罪,此事便暂且揭过。”
谢临一怔,犹疑道:“可是先帝曾言,免臣跪礼,臣……”
明重谋打断他,“那是先帝,朕只问你,你想不想跪,自请谢罪后,朕便再不为难你!”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着,几乎将陛下的声音,也盖了过去。
谢临抬起头,龙颜本不可冒犯,但此时此刻,却也顾不得了。
十年前,谢临第一次见到明重谋的时候,他才到自己腰间,隐约记得,那时的明重谋,还有着一张嫩嫩的白白的小脸,长睫毛大眼睛,野得很,却透着一股精明劲儿,当时的王妃,即后来的皇后,如今的太后,见到谢临的时候,还说明重谋长着一张嫩白漂亮的脸,也不知有没有姑娘肯嫁给他。
却如今,明重谋已不复当年的漂亮,变得英俊逼人,姑娘也娶了一个又一个,如今已有五个嫔妃了。
他注视了明重谋一会,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有一瞬,或许经过天荒地老,一眼万年,方才打破沉寂,缓慢,而掷地有声地说:“臣……不想跪。”
这四个字一出口,明重谋便把御案上的砚台直接向谢临脸上甩了出去,谢临偏头躲开,这次他没有说这砚台值多少银子的话,而砚台直接摔在谢临身后的墙上,墨汁撒了一地,砚台也磕破了许多块。
“你走,朕不想听你说话,”明重谋遂随手挥了挥,“朕不想见到你,你给我离开这,滚得远远的。”
谢临垂下眼帘,躬下身,依然恭敬道:“臣告退。”说罢,退了几步,看了明重谋一眼,暗自轻叹了口气,方才转身,拨开门离开。
许久,明重谋方才向门口睇了一眼,一甩袖,将桌上的奏折全数拂在地上。
那般恭敬,四下无人,给谁看的?
反正朕不看。
XXX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赖昌见谢临目不斜视,急急向大雨大踏步而去,赶紧抓了一旁太监的伞,把自己手里的这把伞拿稳了,追了上去,“大人,大人,”好不容易追上了,赖昌赶紧喘口气,“大人,您先拿着伞,冒着雨回去不太好,别淋着了。”
谢临却不接,漫天大雨,他任它们打在脸上,如墨的头发被打湿,贴在额角,“赖大人,谢某当真有错?罪无可赦?”后背上的鞭伤,还隐隐作痛,也许经侯铁铮一事,众人只怕早已忘了,谢临还有十二鞭未打。
可谢临却没有忘。他需要鞭策,否则,他很难咬牙接着坚持下去。疼痛,是最好的药剂。
然而陛下却以为他找的行刑者,为他放水?
明重谋哪里晓得,自己恨不得那鞭子打得更痛一些,再痛一些,将自己打得更清醒,更加清醒。
看着雨中的谢临,赖昌忽然觉得,今日的谢临,似乎有些不同,可他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同,“大人,您先把伞拿着,免得病了。”
谢临摇了摇头,目光盯着赖昌,仿佛非要他答出个所以然来。
对于谢临的问题,赖昌只觉自己只是个太监,只恰巧习得几个字,又哪里懂得那么多,只听得满朝言说此人乃为奸佞,想到前日里还总是送他银子,得罪不得,只得道:“不管怎么说,大人总是为陛下好,罪什么罪的,小人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