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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两位尚书都从暖阁出来,在外侍候的公公尖着嗓子说一句,“二位大人走好。”抬头惊见了那二人,哪有半点朝臣模样,俱是面红耳赤跟市井间打赌不遑相让的升斗小民一般。于是闭口不敢多话,怕当了大人们的箭靶子,把暖阁内不能撒的气都撒出来。
再一会儿,端木朝华从内里走出来,让摆驾云华殿,这时却有下人来报,说田冲有事禀报。
望望天边将暮的红色,端木朝华屏退宫侍,准田冲进阁中叙话。
田冲走得急,带着袍脚俱是浮动微风,将暖阁门仔细闭好,方才对着端木朝华跪下,垂着头不敢看座上之人。
“皇上,臣下有一事要禀。”
端木朝华让他起身,田冲跪着不肯起身,眼前的人打小跟着他,端木朝华从未将他看做外人,便是登上帝位,与他之间的情分,一如在府上一般。如今见他如此谨慎恭顺,端木朝华的声音也有一丝紧绷。
“说。”
“陛下入宫那日,吩咐臣接阮姑娘进宫,当日申时初刻,臣接到密报说宫中有变,让臣率暗卫入宫拱卫。”
眉心蹙起来,端木朝华是不知道有这事的,但面上并未露出诧异,只听田冲接着说下去。
“臣到宫门口时,晋王叛军正在攻城,从城外看不出胜负凶险,便带了一小支亲卫从侧门宫墙伪作晋王军爬上城墙而入,但到了城头上,方才看出,我军占尽赢面。臣当时便觉得不对,立刻领暗卫往回赶,路上和一路人马厮杀,来人武功都不弱,耽搁了不少时辰,后还放跑了几个,活捉的那几个本是要留下问话的,谁知全都服毒而死。”田冲说着面色有些发白。
江湖也好,朝中也罢,总有人豢养死士,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才是最可怕的。
端木朝华摩挲着扳指,说,“为何你那时候不禀,现在才报?”
田冲急得额上冒汗,却连抬一抬手背都不敢,头垂得极低,“当日回到府中,已有人接了阮姑娘离开,臣立刻派人去找。本以为有人劫走阮姑娘,当时王爷刚镇住晋王军,臣不敢报。而日暮时分又得到消息,阮姑娘已经在宫中,臣想,既然阮姑娘平安无事,何必让王爷多操心。”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端木朝华的手掌心贴在上面,只觉好似心里有一块碧玉慢慢沉下去,沉到了底端。
“近日臣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便多留了心眼。”田冲这时终于抬头,面有难色地说,“跟踪臣的人,是阮姑娘身边的侍女宝云。”
端木朝华细细听着檐上的水声,宫中夏日用水车引水上房,从檐上浇下形成的水雾,足以退热。这时他却忽然觉得,是凉得有点过分,一点一点渗入心口去,冷得透了骨。
从梦里醒来时,只觉里衣都湿透了,黏腻的好不难受,着下人打水来泡澡。在浴盆里坐着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梦见的是什么,后来不知怎的,竟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已经回到床上,身边温暖而熟悉的气息,让她眼眶有一些潮热。
转过脸映入眼帘的,是端木朝华那张脸,他的眼睁得极大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只眨眼时眼睫像蝴蝶翅膀一般扇动。
见着她闭上眼,又再睁开,眼周溢出的水渍,勾着端木朝华将唇凑过去吮去。舌尖尝到浅浅的咸涩,端木朝华张了张口,喉头忽然发紧,没能说出话来。
“你怎么来了?”本先睡了一阵,她精神是极好的,语气里也透出些微欢喜。
“……做完事就过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话是这么说着,心尖尖上却沾了蜜似的有了甜意,将脸埋在他怀中,微醺的暖意让人醉了一般。
半晌,没听见响动,阮千千察觉到端木朝华手脚僵硬,不似平日里亲热,虽任由自己抱着,但平日里他总要将她搂在怀中,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微微疑惑地抬头看他。
“你身边伺候的人,除了碧珠是原来尚书府中就伺候着的,别的大多是新买进宫的,服侍得可得你心意?”端木朝华面无表情道。
她视线定在他下巴上,伸手抚弄显得僵硬的唇线,说,“只得碧珠一个就够了,别的我不让他们近身。原本我年纪小时就不在尚书府中,便没有人伺候,也能过得很好。”顿了顿,接着说,“我这边你无须太过操心,平白让他们紧张得半死,做起事来千百个小心,反倒容易出错。”
“哦?除了碧珠,就没有用得顺心的?”
听不出情绪的语调,阮千千略觉出不对,稍从他怀中离开一些,打量着他僵硬的表情,皱了眉头,“怎么话中有话似的,今日朝堂上发生什么难事了吗?”
端木朝华从她怀中抽出手臂来,绣着一双并蒂莲的床帐就在眼前晃来晃去。
“没有。”他紧闭了眼。
“真没有?”
“嗯。”
须臾沉寂过后,端木朝华仍是闭着眼,轻声问她,“伺候你的那个宝云……”话语慢下来,似乎不知应如何说的好。
阮千千本睡得浅,现在听到宝云的名字,惊得瞪大眼看着枕边人。那人却无知无觉地紧闭着眼,淡色的嘴唇一开一合。
“李安说,伺候你的那个宝云手脚利落,想调她到我跟前伺候。御前没个伶俐人,李安一把年纪还要操心这个,朕可怜他替他开口,问你要了这个人,再调两名婢女来云华殿伺候。”似乎是换了一口气,顿了顿。
一双黑得像古井般深沉的眼,颤颤地扫过来,问她,“你意下如何?”
☆、出宫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
更漏沿着水声,从檐上滑过去,落下来。
她本来将眼睁得极大,端木朝华的问句真到了耳里,好似一记清音在脑子里回响,头靠回枕上,怔忪片刻,极轻极缓地说,“你都知道了。”顿了顿,似乎在想要怎么开口解释,刚启开唇,端木朝华以手掩住她口唇。
“累了,歇吧。”
她眼睁睁看着那人脸上倦容憔悴让人心内生疼,连掌心都是凉的,人说掌心的温度就是一个人心里的温度,端木朝华,你此刻心内在想什么,竟凉成这样。将那只手拉近了,阮千千说,“才说几句话,你便累了,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吗?”
话语虽轻,在寂静的夜里却明显。
她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难过,一口气憋闷在胸口,上不接天下不着地。
“你多想了,快睡吧。”
眼珠在端木朝华面上转了又转,将他的手捏在掌心,很紧。她说,“近日,我遣宝云去查田冲,这事本就没打算瞒着你,只不过一时忘记说……”
“我真的很累,你一刻都安生不下来吗?”端木朝华打断她,眼不睁,背转身丢给她一个背影。
蓦然间眼眶发热,情绪上头,阮千千对着那盏背影忽然难受得很,手指紧了又紧,听见自己急切的声音,“本来一天能见你一面已是不易,见面便不说话,何必要见?”
端木朝华肩膀僵着,猛地坐起身,将被子丢开,扶了扶凌乱偏转的发髻,眉心紧蹙着说,“那便不见。”说罢真的下床要走。
眼见着他走到门口,阮千千一口冷气扎在喉中,隔着气声音端不稳,“我查不得田冲?”
闻言端木朝华的脚步顿住。
“田冲跟着你出生入死,是你的得意心腹,你若办什么事,其中定有他的手笔。所以我查不得?”说着难免神色有变,吊起了眉梢,她一只手狠狠将床柱掐出印子来,目光如刀如刃投注在端木朝华背上,“至今,你尚且有事瞒我,有事不能告诉我吗?端木朝华,你到底将我置于何处?”
始终没有回头的背影,越是沉默,越是拖得久,阮千千越觉心中有怒火舔烧。
脚步一动也不动,半晌,端木朝华方才缓缓开口。
“你说会信我,这难道就是你的信任?”
极低沉的音色带着隐忍的凄楚,他的手摸上后脑,将发上玉钗拔下,乌发在指间划过。回转身,面上神色不明。
“你查田冲,我没有怪你。我只当你是心急,想尽快抓出杀你爹的凶手,但我早说过,你将此事交给我,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会帮你报仇。你既然答应,为何支开我夜里却不在寝宫?你去见的是何人?在何处见的?那人对你说了什么?宝云,便是那人派来给你帮忙的吧。”他极疲惫地闭了会儿眼,又说,“你信外人,多过信我,纵是我为你做再多,又何用?”
嘴唇微微泛白,原来第一个晚上他就知道自己不在寝宫,若不是派人监视,他怎会知道得这样清楚。阮千千不知,端木朝华会知道,全是因为无论再晚,他都会再来她宫中一趟。一时间只觉可悲可笑,连带着笑意到了脸上唇畔,嫣红了双颊,说,“你倒知道得清楚。”
端木朝华并未觉察她面色里哀戚越甚,自也觉得乏,一步步走回阮千千面前,把玉钗递到她眼前。
阮千千不解地来回看着他也看钗子。
“你若想报仇,就明面上来。”说着将钗子按在她手心里,再将那微微僵硬的五指都捏回来,捏合在钗子上,“如果我连你都须得提防,那天下于我又有何意义,此身于我又有何用处?”
端木朝华松开手的同时,阮千千好似被抽去主心骨一般,茫然无措地盯着他,却在那双眼中找不到任何情绪。
“田冲是为我办事的,你给他定罪,就是给我定罪。罪即当罚。”单薄的亵衣松将开来,将胸膛袒|露出来,玉白无双得刺目。他尚且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你要讨你爹的命,也是该当。我身在此,你想好了,就动手吧。”
“我没有……”
“我不喜欢猜疑。”
说是她给他定罪,阮千千却觉得是他定了自己的罪,忽而笑,一面笑一面眼眶越发红,“你以为我是听了谁的闲话,才去查田冲吗?我爹死的那天,来接我的是田冲,人头便是他亲手交给我的,我不该查他?”
端木朝华双眼紧闭默不作声,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以为至少你会懂,我要的是两个字,不疑。”
可笑到了极处,阮千千冷笑一声,“你到底做了什么可以让我相信你?从安亲王妃薨逝,你就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再亲密的两个人也是两个人,我没有办法与你心有灵犀,没有办法你不说也猜到你心中所想。端木朝华,这件事我要是有错,不过错在未能及时告诉你。死的那个人是我的生身父亲,你不急,我急,我不能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那你便杀我报仇罢。”
他握住阮千千的手,她的手抖得厉害,他却出奇的平静。
“取我性命,没有那么难。”顿了顿,端木朝华又含笑道,“我不会躲。”
泛着温润光泽的玉钗抵在心口,却是锋利非常,稍一用力即有血珠渗出,鲜红的颜色由小变大,成为滴溜溜的一粒红珠,随着呼吸颤巍巍地上下起伏。
“你不要逼我。”连说话都变得费劲,阮千千想稳住手腕子,偏生力气比不上他,手腕泛酸,越发使不上力。那钗子就顺着端木朝华的力气,不受控制地往心尖上推。
他唇色发白,两边唇都抿紧下沉,手势镇定非常。推进一寸以后,仿佛忽然有了痛感,眉心微跳一下,极浅地蹙起。
端木朝华放开了手,钗尖已扎入寸许,她浑然未能回神,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盈盈有光。
“动手。这件事莫非还要我教你?”言语里带着些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