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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布置简单但不粗陋,盛药的碗并非粗制的陶碗,而是打磨十分光滑透亮的瓷。手指正在碗底摩挲着,有人推门而入,阮千千抬眼便和此人的眼光对上。
这是澄澈干净的一双眼,来人约略十五六岁,说话的声音尚且带着稚嫩,若非身材高大,阮千千几乎把他当做小孩子。
“你昏迷了五天,粥是现成的,若觉得饿,我去端一些来。”话说着,人就匆忙要出去。
“慢着。”阮千千叫住他,他也立刻停脚转头,阮千千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救了我吗?”一开始回想,脑袋就隐约疼痛,阮千千扶额皱眉道,“我好像从马上滚下来,后来的就不知道了,那个地方应该离战场很近,现在这里是什么地方?”
屋舍外面是广阔的平地,地里种着的不是麦子,绿油油的看不分明,冬季尚未过去,不是播种的季节,方才在窗边却见这少年在地里忙活。
阮千千起了疑惑,“这是在北朔,还是在西陌?”
“啊?”少年皱起的脸,似乎比她还要迷惑上三分,“都不是啊,姑娘现在所在之地,是南楚。”
“南楚……?”心头浮掠而过的已经不是惊讶,而是莫名升起的不安,“你是在哪里救起我的?”
“就在我家门口啊。”
“……”
“那日早晨我出门料理地里的草药,外面下着雨,我在泥地里把你捡回来。情况比现在可糟糕多了,你身上的伤虽然处理过,替你治伤的人手法也很高明,但我发现的时候离你泡在雨水里可能已有四五个时辰,正是因为感染而发炎症,所以才高烧昏迷这许多天。”
“送我来的人什么都没留下吗?”
“也许……雨是头天夜里就开始下的,就算留下痕迹,也该被雨水冲散了。我也到处找过,没有别的东西留下。”大大的眼里有一点天真,说着自己的猜测,“送你来的也不知是什么人,若是你的仇家,就不该给你治伤。若说不是仇家,听你说你是昏在西陌和北朔交战之处,大费周折把你送到这里来又是为哪般?”
本来与他无关的事情,听他津津乐道而来,阮千千对这救命恩人瞥了一眼,“你倒很感兴趣。”
“难道你不想知道?”
“……想。”拖着长长的死去活来的音调,“不过你得让我吃饱了再想,否则你的救命之恩我恐怕无法还报了。”
少年猛然一拍脑门,“把这事忘了,你等着,粥还热着呢,我还加了好多药材……”
阮千千挥挥手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快去端来。”
不然她真的要饿死了,还是在被人救活以后饿死的,到了奈何桥都要喊声冤。
等少年的粥到手,饿了许多天的阮千千食指顿时大动,也不知粥里放了什么,饶是药味萦绕鼻间,却也香得让她勺子都懒得拿,嘴巴凑过去就咕噜咕噜喝起来。
不稠不稀,不咸不淡,唯一的一点不好就是——
“粥煮到熟就好了,干嘛要煮这么烫。”阮千千的抱怨在已经喝完一碗粥以后,这时候嘴唇已经被烫得通红,还有一点点肿。
面前递过来一方帕子,阮千千拿起来顺手一抹,少年没来得及阻止。
果然疼得她龇牙咧嘴的,方才是饿着,自然不觉得烫得疼。现在饿是缓解了,随着四肢温暖而来的,是敏锐的痛觉。
见她眉头连连颤动,从她手上拿过帕子拭去唇边沾着的粥,少年随口道,“等你吃好了,我再拿药给你洗一下,就不会疼了。药是苦的,也是外用,吃粥的话只有再忍忍。”
细致的动作半点没有弄疼她,阮千千莫名地红了眼眶。
吓得少年的手立刻落下,“怎么了?”
却只见这个陌生姑娘,在自己面前咧嘴哇啦哇啦大哭起来,一点没有书卷中所说的楚楚可怜,反倒像鬼哭狼嚎。
阮千千哭着,他也不敢走,坐立难安只好一会儿坐一会儿站,在站和坐之间徘徊惊疑不定的时候,听到姑娘说了句——
“我想师兄了。”
“等你把伤养好了,自去找你的师兄吧,我是不会拦着的。”
“嗯。”阮千千用力点头,甚至有点决绝,之后目光定在少年身上,看得少年一背汗毛都战栗起来排队示警。
紧张得好像箭在弦上一般。
“粥。”
“哈?”少年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的粥啊,不吃饱了我怎么有力气去找师兄。”
“哦。”少年应了,立时往外跑。
阮千千略带遗憾地盯着那背影摇摇头,这少年脾气是好,照顾也挺周到,就是有点笨。
三碗药粥下肚,到第四碗上时,阮千千已经没那么猴急,慢条斯理地搅动冒着热气的白米,时不时送一口,顺便和少年聊天。
少年名叫谢非青,之所以叫做非青,是因为非青非白最终不清不白。上头还有个孪生兄弟叫做非白,但非青家里穷,非青的父亲脾气火爆,当年有些阮千千不便问明白的缘故,这对双生儿子的血缘受到怀疑,其中的弟弟,也就是非青,幼年时身体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于是趁着母亲出门买菜的时候,父亲从拉船的地方偷溜回来把小儿子丢在渡口上。
彼时的谢非青不过五六岁,虽已经记事但还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等娘发现追来时,已经找不着了。虽然知道父亲不喜欢我们兄弟,但他让我在那里等,我就真的等了。后来被人绑走,连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晕过去。”谢非青说着话,面上神色却并不痛苦,有种看开一切的豁达。至于当时的自己还病着,一忽儿身上像着火,一忽儿如坠冰窖的痛苦,都被谢非青略去未说。
小小年纪练就这样的心境,让阮千千觉得谢非青短短的十几年岁月里一定受过很多苦。
于是刻意拉开话题来,“那是谁把你养大的,养你的人对你好吗?”
谢非青的脸红了红,似乎说到他不大好意思的地方,他搔搔头,方才说,“我也不知道,起初是一户姓谢的人家,膝下无儿无女,夫妻二人三十岁上下,彼此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比我爹娘不知和睦多少。对我也好,连名字都没有改,只是改了姓。”
“后来呢?”这句话刚问出口,阮千千就知道自己问错了。现在谢非青是一个人,那夫妻二人怕是不好。
果然,谢非青接着说,“后来他们生病,一个去了,很快另一个也去了。”
他又是孤零零的一人,所以这少年眼中的天真澄澈并不是因为天生如此,而是看遍生死世情以后的通悟。
人世间有多少人经历过比这悲惨百倍千倍的事,却未必能有他这样能放得开。
“谢非青。”
“嗯?”面前来得离奇的女子,这时歪着脸把他从左打量到右,目光又缓缓落回脸上鼻间。
“我看你长相清秀,是我师父会欢喜的弟子,我替师父做主,收你做师弟吧。”阮千千说得理直气壮,“从今而后我就是你师姐,香火师父还没有,等我走的时候,你就跟着我走,师父一定会收留你的。”
“我……不需要人收留。”这句话说得艰难,方才的心头一暖是不可否认的,正因为真切地感觉到了,谢非青更加觉得无措,喃喃地说,“我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人安身立命比较容易,无牵无挂的,孑然于天地间,未尝不是幸事。”
话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猛然额头上挨了一记轻敲,谢非青捂着额头看过去。
“小小年纪生出这样的念头,你是看破红尘想出家做和尚吗?就你这小身板,挑水劈柴肯定和别的和尚没得比,敲不上几天钟就会被赶出来,现在我花山派肯给你个小师弟的位置,你只说谢谢就可以了,不字我不爱听。”
“……”阮千千连珠炮一般地话炸得谢非青头晕目眩的,他独自隐居多年,很少有和人说话的机会,之前说自己的身世已经很勉强,现在更是不知要作何反应。
“师弟……”上挑的尾音,只见女子推开碗眯起眼,之前烫红的嘴唇此时已经消下去一些,她懒洋洋地说,“去拿药给师姐用,嘴巴肿了不好看,回头我那师兄认不出我。”
谢非青猛地站起来,凳子被踢翻在地却没捡,飞快奔到药堆里差点把自己埋了。
阮千千的手指在桌子上咔哒咔哒地敲,只觉得心头的相思也被谢非青慌乱得好笑的动作冲散了一些。
人不能不找,她打定主意把伤养好立刻赶回去,用得上这个师弟的地方还多着呢。
谢非青不知道,离开南楚小山村之后,辗转过许多地方,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怀念这里的宁静。
因为宁静,所以美好。
☆、走着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
谢非青的医术超乎阮千千想象的好,伤筋动骨尚且需要百天方能愈合完全。被丢到谢非青门口的阮千千,可是断了四根肋骨,在雨水里冲刷好几个时辰,其余破皮的外伤更是不计其数。
但在谢非青整治出来的伤药消炎药的内外双管之下,仅仅一个半月,阮千千已经能蹦能跳能哄着谢非青不要再给自己扎针了。
扎针虽然不痛,可是会留下针眼啊,老扎同一个位置,就会乌青一块。到时候找到端木朝华,被看见一定会心疼的。
南楚的气候比北朔和西陌都来得温和,就算是在冬日里,依然是雨绵绵的,扑面而来的风裹着湿润的气息,像谢非青的性子。
“你们这儿有水果吗?每天吃药粥,嘴里一点味儿都没有。”捏着勺子打量一旁望着窗外梢头啾啾鸣叫的一双翠羽小鸟,不知在想什么的师弟。
谢非青出神得容易,回神也容易。听得阮千千的话,只掉头看了她一眼,立刻就扎进屋外绵绵的雨中,买果子去了。
得师弟如此,阮千千觉得,其心甚慰。一面喜滋滋地想,师父见到这样温顺的师弟,一定会夸她师弟收得好,从此以后,就有人侍奉师父了。如此一来,师父也就不稀罕带她走山涉水侍奉左右做贴心棉袄了。
每天醒着的六个时辰里,谢非青大概有两个时辰用来发呆,两个时辰伺候阮千千这个病人,一个时辰打点诸如吃饭类杂事。尚且还剩一个时辰,谢非青用来读书。
不大的三间屋子,其中一间竖着高大的书架子,架上的书有簇新的,也有破破烂烂纸张发毛的。但无论是哪一种,谢非青都在外头包上一层黄皮壳子,只有翻开来方才能体味到是新的还是旧的。
就像和人相处一般,大街上的人,无一不是衣着光鲜以自己最体面的姿态出现,但只要接触,就能知道这是个好柿子,还是个烂柿子。
阮千千和谢非青相处下来的感悟就是——
谢非青是个好柿子,里外如一。
上路之前,谢非青未必没有犹豫,尤其在启程前一晚,阮千千挑明了说,“师姐我身体已经大好,明日就要启程,你把盘缠什么的都打点好,天亮不要叫我,睡醒了我自然就起身了。”
说完她就进了卧房,全然不管谢非青神色复杂地僵坐着。
阮千千并没有睡觉,而是偷偷摸摸支起窗户,透过不敢拉得太大的缝隙,偷看那头的书房。书房的光亮比往日晚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熄下去,阮千千在窗户边坐久了,浑身冷。狠狠一抖,肩背都是麻的,躺到床上,拉上被子竟然精神得很。
偷窥是一件很能让人兴奋的事情。
所以她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