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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料这般漫不经心的反应反倒激怒了他,他的声音冷滞:“他要是清白得,自然会平安无事,要是干了不该干的事,自然要付出代价。”
我被他冷漠中所带的炙气吓了一跳,仿佛是从娇美无害的花枝中所生出来的毒刺,在一片馨然香气中带着杀意。
显然,诸多世事巧合已经将我逼到峭仞,到了不得不将所有和盘托出的时候。“世民……”话到嘴边,我却犹豫了。那些曾经肆虐心底,而今渐渐淡化,将被埋藏的情愫与心结,他能理解么?
他静默地看着我,仿佛在等着我对他说些什么。我明白他眼中的期许,明白他深沉的心思,却不得不先确认萧逸现在的境况。
十指紧扣,低声道:“我要见他。”
话音落地时,我看到他纤薄的唇线上弯成弧:“可以。”
万没想到他这么痛快,我紧抓着桌角,任其冷硬的边线深嵌入掌心,留下道道红痕。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我要单独见他。”
他未加思索,随即点头:“我可以安排你们在萧府见面。”
我起身,倏然一阵晕眩又跌坐了回去,胸口一阵闷钝,我用手捂住,将那一股将泛上来的酸气咽下去。世民扣住我的手腕,担忧地问:“怎么了?”随即便要差人去喊太医。
轻轻摇了摇头,抿了抿干涸的嘴唇,“没事,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有大碍。”
扣在我手腕上的力气如千钧重,我竟动弹不得,他的神色忧虑,视线胶着而急切地扫过我的面庞。将手覆在他的上面,温柔一笑:“真得没事,你若不放心,从萧府回来之后尽可以找太医来看。”
他眉宇间蹙起的纹路丝毫无缓,却已放开了我的手,轻声道:“那么,走吧。”
东宫殿前有一颗花开满蒂的桂花树,乌枝飘垂,干似虬龙,苔藓如翠,盈盈俯瞰淡澈流水。空气中弥漫着醇洌的桂花香,阳光从枝桠缝隙中洒落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光点。简雅而清幽,而我们却要从此处的清幽走向漩涡深处,接受狂风怒狼的吹打。
面前的萧逸衣衫洁净,白衣飘雪,像极了他一贯不染尘世的样子。
我们分坐木桌两端,相对无言,倒不是真得无话可说,而是谁也不确定这场谈话是不是真得无人窥听。
沉默了一阵儿,我只好先开口:“不管什么样的罪责,无凭无据,都不能随便扣在你的头上。”
我话中有隐含的寓意,若世民他们没有证据,那就抵死不认,他刚刚升御东宫,不能随便冤杀功臣之子。他应是听明白了,秀美的脸上漾过无奈的笑意:“他们有证据,而且是铁证。”
“什么!”我错愕地盯着他,却听道:“杀史万宝的人落到了他们的手里,被严加刑讯,全部都招了。”
在我的惊惧失措中,面前香暖的风撩过,他却倾身抱住了我。这怀抱有着激流并进气势炙热的情绪,像已被期待了多年。一时竟无法挣脱。他的贝齿徘徊在我的耳垂边,低声道:“李家已为哥哥的死付出了代价,我的目的已经达到。瑶瑶,你不必再管我了,好好过你的日子。从前若有令你恼怒介怀的地方,还请你一并忘却吧,伤害你并非我真心,其实我是……”最后那个是字,他重复了多遍,却无法说出后面的话。
我扣住他的背脊,不让他松开,转头凑在他耳畔:“我不可能不管你,如果我不管你还有谁能来管你?”
仿佛察觉到了我言语中的决绝,他猛地扯住我的臂弯,声线急切:“你不能把我的身份说出来,若是让父亲知道他为之效忠了多年的君主杀了他的儿子,这等打击必然承受不住。”
“就算承受不住也不能都由你来承受!”
我喊出来的话音言语破碎,像风中被撕烂了风絮。猛然推开他,弥漫在我们之间的那一点婉转流长的气息随着这个怀抱的结束而逐渐消弭,仿佛这一切都是为了把我们推到了一个注定的境域,去承受当初埋因后种下的果。
门扉被推开,日光将影子拉得老长,我看见了随在世民身后的几位曾经秦王府中的幕僚,他们看向萧逸的眼神便如战场上睨见敌人,欲除之而后快。我心中明了,这些年朝野上数度交锋,自然是吃了他不少的亏。
我方向世民说了句:“借一步说话。”便听身后传来萧逸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我认罪,李道玄是我设计杀得,证据确凿……”
紧接着传来舅舅哀切的声音:“不准胡说,笙儿……”
笙儿?我轻轻地闭了闭眼睛,我总觉得失去笙哥是我心中难以填埋的痛楚,殊不知,成为箫笙,才是萧逸这辈子最悲惨的梦魇。
帘影摇动,柳条依依,燕蹴檐下。我凝望着那一双交颈的燕子,有些恍惚:“我听说,太子曾经下令,隐太子与齐王的旧日党羽,因各为其主,故不予追究。”
世民伸出手指挑开柳叶,一团被遮挡了的光落到他的面上,悠闲适宜:“我追究的不是因为他曾经效命于隐太子,而是谋害淮阳王李道玄。”
我语噎,他想做的事情自然能找出千百种理由来粉饰,想要通过辩驳来令他改变心意,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事到如今,反而没有什么可怕得了,那些被苦心孤诣所埋藏的秘密到了重见天日的一天,再也无需在隐瞒与坦白间左右为难。
想通了这一切,不免讽喻:“是因为他害死了你的弟弟所以就该死。你的弟弟是人,别人的兄弟就不是人了吗?”
第117章 大结局(四)
连绵十数步内,僻静无声。他抚弄柳叶的手陡然停住;翠韧的叶子在一瞬间化作粉齑;从他的指缝间流泻。
我知道;他更想捏碎的是我。
“世民,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会那么恨你们李家的人,为什么箫笙一定要处处与你作对,为什么……不,他不是箫笙;真正的箫笙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死了!”
激动的情绪击得我一阵眩晕,接连后退;踉跄着靠在树上。那些血淋淋、扬尘飞烬的往事仿佛又回来了;那是我心底的一道永恒的伤疤,无论怎样释然,无论怎样宽恕,还是不容碰触。
或许是我的脸色太过苍白,世民那仿佛带了面具般的冷峻神情被关怀和忧虑所取代,他倾身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瑶瑶……”转而冲侍立在回廊上的宫女喊道:“太医,快去召太医。”
那种破碎般的痛楚从心底迅速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经络,我甚至分辨不清到底是哪一处的痛在叫嚣。视线混沌中看见他茫然失措地握住我的手,火烫炙热的气息传来才让我察觉出自己的指尖冰凉。
“瑶瑶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他的话语低颤,手轻轻抚过我汗渍淋漓的额角,被我依靠着的胸膛在簌簌发抖。
我亦有些慌张,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腕,气若游兰,裂碎如帛,“世民,快,孩子,我怀了孩子。”
“什么?”他低喃,抓着我腕间的手蓦然用力,我只觉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直击着心脏,像是有什么要迸裂开来。身体翩然一轻,他将我拦腰抱起,快步走向九曲回廊后的厢房。
躺在蜀紫软榻上,立刻有侍女长袖逶迤,打下层层叠叠的垂纱,透过烟霞色轻纱,我看见太医正佝偻着身子将红绳系在我的手腕,然后将手指搭在上面。
半晌,那太医起身超世民躬身一拜道:“启禀太子,杨妃娘娘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只是脉象上有些虚浮,胎息不稳,前三个月尤其要注意调理,戒焦虑,戒忧思。臣开个方子,只要按时服药,应无大碍。”
世民轻颌首,太医便收起药箱,携了两个侍女下去抓药。
岚纱被轻轻掀开,世民走进来,带着一缕若有若无梨花香甘苦的气息,幽幽沁人。他俯□,握住我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发现得?”
我侧首,老实回答:“在王府里的时候就发现了,只是那个时候还不确定。生完恪儿之后我的身体一直不好,隐修也说再怀孕的可能很小,所以我一直只是怀疑……”他低怅歉疚的默然,我故作轻舒地一笑:“别胡思乱想了,这孩子好好地在我肚子里,安然无虞,可比我们这些大人过得逍遥自在多了。”
“世民,我刚才的话没有说完……”
他扣住我的手,略有嗔责:“你没听见刚才太医说的话吗?”
我目光清炯地盯着他:“我现在很冷静,很清醒地要告诉你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不再言语。
那一段过往要从我们在太原的初相逢说起,站在这里恍然回忆,却原来从我们的伊始已经充满了阴谋。他不诚,我有欺,当真是谁也怨不得谁。
起始的曲调尚且平缓,只是略带了惆怅忧戚,至后来,那些世民不曾参与的,则倍加跌宕惨烈。江都行宫的大火,烈烈燃烧的绚丽画卷;漠北塞外的草原,凄惶的异乡困窘。我终于能坦然地告诉他,当初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迈入这座昨是今非的长安城,迈入这座改换了天地的太极宫,走到他的身边。连同当日萧逸的李代桃僵,我们在洛阳的辗转生死,以及后来我对他百般维护的苦衷。
话语止住时,窗外已经灰蒙蒙的,没有人敢来打扰我们,屋内静得很,唯有紫鼎炉中徐徐喷出的香雾,像一双轻柔的手,缭绕在我们中间。
他未语,转眸看向窗外,那里两行斜雁飞向碧云天长,黄昏时的风景倍觉凄凉。那一抹孤艳的夕阳被他凝望了许久,将视线收回来,他略有异色地看着我有些痴恍的面庞,抬手抚上我的面,触手一片湿凉,原来,我哭了。
甫一开口,声线嘶哑:“道玄无辜,可是你设身处地地想想,萧逸就真得该死吗?”
覆在我面上的手僵硬,眼中的戾色已经褪尽,却还有迟疑在。
我握住他的胳膊,凄迷道:“家音远嫁,笙哥早逝,舅舅的身边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世民,我不求你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求留他一条性命,将他远远地放逐出去,永生永世不得再入长安。”
他嗟叹:“这样,你们也许一生都无法相见了。”
我有些恍惚地笑了:“诀别于天涯间,各自安好总比生离死别来得强。我的生命中已经经历了太多死别,早就没有太过奢侈的念望,只求身边的亲人能平安,”我廖有深意地看向他,“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到了这个地步,我同样希望如此。”
他抱住我,这一次的拥抱轻缓而温暖,有着细水长流般的缱绻情深。
夜明月两茫茫,为长安城阙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银光。
也许今夜是我和萧逸平生的最后一次相见,这种结果,求仁得仁,其实再好不过。遍地银霜的前路上,我看见了一个窈窕清艳的身影,隔着蒙蒙夜色她向我颌首示意,我才记起那个善弹琵琶的姑娘,好像是叫雅音。
我有些感慨,从当日的相逢到今时,亦有了几年光景,她却还是对萧逸不离不弃。谁说他没有自己的人生,谁说他注定只能披着箫笙的面具过活,他有雅音,唯有在她的眼中,所看到的萧逸只是萧逸,不带半丝旁人的影子。
想到这里,因为伤离别而有些沉重的心情轻松了些许,重新望向萧逸,他略带感慨:“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