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祯文帝低头看向那红木托盘上的数个牌子,目光急转,终于落定在了“海美人”的绿头牌上。他伸手将之拿起,敬事太监便知意地躬身退下。“坤月宫,海美人整装。戌时进颐祥宫。”沐浴、更衣、梳妆,芬芳理妆,以尽端柔,敬贤以待。玉颊嫣然淡粉,朱唇娇艳欲滴,娥眉细描如黛。这一秀颜玉貌,于此时绽放出动人绮丽的光彩,伴着一颗侍敬的心怀,缓行渐进地步入颐祥宫艳芳尽留的内殿。全然不顾,秋水双眸中,那盈盈泛漾的雾气,是否为心底那道暗藏裂痕的哀戚流露。
她在祯文帝跟前的帷幔前站定脚步,二人静默片刻,她才慢慢跪下,那如水罗轻漫般散开的裙袂,在脚步下绽放出一圈优美的褶圆。“臣妾望皇上降罪。”她道,声音轻淡,却又难掩战颤。祯文帝看着幔前那翩翩倩影,淡声道:“何以请罪?”海雨青抬起头,直视着那不知名的前方,道:“皇后娘娘的祈福娃娃,乃臣妾妄为私取,罪不可轻恕,请皇上降罪。”祯文帝眉一挑,道:“你竟认罪?”海雨青轻声道:“臣妾罪无可恕,只有坦白认罪,方可使自身安心。”她伏下上半身,“求皇上降罪。”祯文帝掀开帷幔,来到她跟前,道:“朕只想知道,你此举为何?”海雨青闭上双眼,道:“宫中为了此事,风波不断,臣妾一人之罪,实不该至如此。如若臣妾领罪,可使事态平息,臣妾死不足惜。”祯文帝捂着左胸,忍下一阵轻疼,才道:“当真是你一人之罪么?”海雨青睁开眼睛,仰头看向祯文帝,道:“皇上圣明,臣妾无以欺瞒。既然皇上早知当中内情,便该由臣妾一力担罪。”祯文帝微有错愕地看着海雨青,此女心思竟慎密如此,今日翻她牌子,原便是为了对她私审祈福娃娃一事,不曾想她竟然主动领罪。难道,真以为自己便不敢处置她吗?思及此,他冷声道:“朕既知内情,你还以为凭你一人可担全罪?”海雨青微微地笑了,道:“如若并非臣妾一人担罪,难道皇上还想如此纷乱无有平息之日?”
祯文帝目光炯然,“你如今请罪,可是太后之意?”海雨青依旧微笑着,摇头道:“臣妾自知愚鲁,无福得蒙皇上之喜,自得进宫,臣妾只想尽一点微薄之孝礼,悉心侍奉太后,太后乃至贤至德之人,所教臣妾,全是为妃之理,贤,礼、德、柔,悉数尽心。臣妾所知,亦是当中理义,臣妾所行,乃为当中训则。太后心系宫闱德规,自是不能容那失德之事,急心所至,亦为肃律儆恶,臣妾只以为尽义尽责,可助于太后,只不知亦犯妄为之罪,实为惶恐。但若臣妾一人担罪,可使清其乱恶,清肃宫闱,请皇上只按理律论罪,莫使责至他人,更添乱事。”语毕,她再次拜倒,前额重重地叩在冰冷的地板上。祯文帝不无震动地看着她,只见她一下一下叩动头额,竟是至礼至诚。对太后,只尽一点孝礼。他于心中暗斟她的言语,脸上不由泛过一缕苦笑。
只以为尽义尽责,可助于太后。他叹息,孰真孰假,亦不必过论,她只不过,就是在告诉自己,她亦为身不由己罢了。现今,对太后固然是无从指控,然而,难道就真的可以论此女之罪吗?祯文帝苦笑连连,不由暗讽自己,身不由己之人,又何尝不是他这位九五之尊?
他咳嗽了一声,对海雨青道:“你平身。”海雨青停下了叩首,缓缓地挺起上身,然后,站了起来。顿时,一张泪痕满布的脸庞映入了祯文帝的眼帘。他没来由地怔住了。她的眼泪,沿着双颊,凄冷冷地往下流淌着。这一刻,她只感觉泪之所源,让她痛彻心扉。然而,在他的眼中,她的眼泪,应是可笑,而堪怜。祯文帝蹙起了眉,并不发言,只冷冷地瞪着她半晌,然后绕过她,慢慢向殿外走去。
他要走,他依然要弃自己而去?她的脸在泪水中绽出一个嘲讽的笑靥,不,不会,他一定不会走。祯文帝又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纱幔无力随风飘摆,拂扰紊乱几许,直教苦心于这宵清冷中漫漫坠落,绕绊前路。
她细听着他的动静,知他已站住,垂下头来,又是一个带泪的轻笑。阮淑妃微带狐疑的眼神在骆沅儿身上来回地扫视,面容上却是平静一片,不见半点涟漪。
骆沅儿不安地低下头,手紧紧地攥着衣角,阮淑妃突然召见,不知为了何事?那人偶,她尚未确定该置何处……阮淑妃只静静地,心中却是涌起憎嫌无数。如晴已命人注意骆沅儿数天,竟发现这姓骆的,曾随宁媱前往昭华宫。骆沅儿,当真是不可再为己用。阮淑妃双目闪烁,轻轻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开口道:“骆才人,最近可是多有奔波了?”既然不能再用,更不可再留。骆沅儿忙抬头道:“回娘娘,臣妾近日,只在寻思着该如何为娘娘把事务办妥。”
阮淑妃冷笑一声,道:“妹妹费心了,可是想到好法子?”骆沅儿惶然道:“臣妾只尽心在想,只是一时未能……”“未能什么?”阮淑妃站起身来,撑着腰身,缓步走到骆沅儿跟前,盯着她那张惨白的脸,“你不是自诩聪慧吗?你不是伶牙俐齿地为本宫出头吗?为什么现在却是未能了?”
骆沅儿正急着要跪下请罪,却被阮淑妃一推,一个踉跄之下,整个儿向后倒了下去。
“娘娘,臣妾……”她强忍着身上的跌痛,抬头正欲发言,却被阮淑妃打断了,“本宫明日便会派人搜查可疑宫房,若那物事你还未能好生安置,那么,便不要怪本宫不念旧情!”
骆沅儿一惊,慌而撑起身子,仰头瞪着淑妃,明日便派人搜查,那人偶,只能在今夜放置在适当之处。她如何能来得及?“本宫累了,你给本宫退下!”阮淑妃不耐地朝她扔下一句话,转身便往内殿而去。
骆沅儿跪坐在原地,看着阮淑妃高贵雍容的背影,只觉迎面而来的,是无底的迷局。
明日搜宫,她一想到这里,头便裂开一般的剧痛!她抱着头,用力地按着太阳穴,却无济于事。
不知是如何离开贞宁宫的,她茫茫然地回到锦楥宫,把人偶取出,那如血深红,再一次刺痛了她的双目。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如今,自己还摆脱不了受人钳制的命运?搜宫,搜宫,为何要搜宫?
她把人偶重重地往地上扔去,禁捺不住地抱头号啕大哭。前路,该何去何从?她该怎么做,才可以避过此番一劫?她放下泪湿的双手,轻轻抽泣着,看向地上的人偶。她还需要迟疑么?只不过是适时嫁祸,她迟疑什么?她害怕什么?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自己的周全呢?她颤抖着手把人偶拾起,藏在怀中,深吸了口气,打开房门往外走去。夜色低迷,又是一个仓皇的晚上。犹记那一天,她也是带着丝帕,孤立无援地自寻解脱出路。那宫中的路,总是让人觉得漫长萧寒,而她,也是从来都没有变过,无助依旧。
她脚步虚浮地向前方走去,眼前宫院连绵,红墙绿瓦,宫道延长。眼角旁的泪水已被冷风无情地吹走,双眼只余一点干涩酸胀。当九曲莲塘再映入眼帘,她的心又再一次揪痛,不甘心,不甘愿,却又能如何?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她是真的错了吗?绕过九曲廊桥,她忽然记起了某人,又似是在眼前重现了当日的情形,那一天,他一双关切的眼眸,正隐于黑暗中,注视着自己。想到常颢,她欣慰地笑了,心中更笃定了一个念头,为了日后与他的路,她更不能就此落败。
然而当前方,真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却凝住了笑。对方正用讥诮的目光看着她。她咬了咬牙,慢慢走上前去。“沅儿妹妹可是要事奔忙?”孟馨如一副热切的模样,“姐姐特前来,看妹妹是否需要帮忙。”
骆沅儿咽了一下,道:“不必了。”孟馨如看着她正要走开,马上道:“妹妹可是急着把那物事处置?依姐姐看来,大可不必了。”
骆沅儿回头看着她,冷道:“你胡说什么?”孟馨如笑着道:“妹妹一向聪明,怎的也想不明白当中利害?淑妃把那物事给你,只不过是想以此除掉你,你怎么还真以为是她信任于你吗?”骆沅儿一凛,道:“你竟私查我之事?”孟馨如的目光落在骆沅儿的怀中,道:“我备受冷宫之苦,乃拜你所赐。如今虽有幸赦出,却是无缘于圣宠,我卑微于宫中苟且,全只因你当日狠心嫁祸,你以为,我真的会不计前嫌,仍当你为好姐妹,共谋大计吗?”骆沅儿听着她的话,只觉不留余的寒意直渗入心怀。孟馨如继续道:“你既已不容于淑妃,不若偿我之债。”骆沅儿看向她,手却在不知不觉间握成了拳,清冷的绝望,丝缕渗进胸臆中,“为什么,你竟不肯放过我?”孟馨如冷笑着,“放过你,你当初为何不肯放过我?你何尝想过,放过我?”
骆沅儿猛地厉声道:“当日你为何要对我苦苦相逼?我无意害你,你为何苦苦相逼?”
孟馨如逼近她,恨恨地道:“我不管当日如何,今日,我便要向皇后说出淑妃所受巫蛊之害,乃你之所为!”她一字一眼道,“我要你尝尝御前受罚的滋味。”骆沅儿怔然地立在原地,看着孟馨如那一张熟悉的脸,慢慢地变得陌生,变得狰狞,变得遥远。
她手中的拳头,渐渐地松了开来。当日的,是绝路,如今的,也一样。穷途末路的滋味,她受过了,早受过了。骆沅儿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的孟馨如,也是静默了起来,双方,只轻轻地喘着气。
你以为我不心痛,你以为我不难过吗?不,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没有为你悲伤?
眼角的余光,似是注意到九曲莲塘的水面,深冽幽暗,平静无澜,孟馨如冷冷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就要离去。骆沅儿却轻轻地说一句:“对不起。”然后,一把抓住了孟馨如的衣领,狠命地把往她塘中推下——孟馨如的尖叫在冰冷的水没入口中后止住了,她极力地挣扎,却难以抵抗骆沅儿猛力无情的压按。水珠大量地溅起,骆沅儿浑身湿透,却不管不顾,只狠狠地把孟馨如的头往水中按淹。
——妹妹可还记得当日扭伤了脚,是姐姐一路扶着你?今日,夜路难行,也该让姐姐扶你一把。
但当这个夜晚降临之时,天空的颜色已经与当初两样,既然人事全非,又何论当初?
看着孟馨如在水中乱腾挣扎的身子,骆沅儿满是水湿的脸上,慢慢地,成了一张绝望的泪容,她啜泣着,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冰寒刺心的水,漫过手臂,使她惊痛的心更为凄冷。
塘中的水溅起,她的泪水,则滴入塘中,她忍不住失声痛哭,口中喃喃不清地道:“对不起……”猛地,她感觉到自己的上身被一股力量抱紧拉起,她整个儿惊呆了,正要用力挣开,却听是他的声音:“莫响!”她停下了动作,背后的人也松开了手,她只眼睁睁地看着塘中微有动作,却正慢慢往下沉的孟馨如。看到他要跳下塘中救人,骆沅儿伸出冷僵的手拉住了他,哽声道:“不能救。”眼中的他愕然地张嘴要说什么,她又哑声道:“我说不能救!”语毕,她复而蹲下,看着已停止了挣动的孟馨如,看着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她眼睛酸痛的朦胧起来,喉间低低地呜咽出声,顷刻间,她再次悲泣。
常颢不可置信地着着眼前的一切,呆呆地立在一旁。骆沅儿掩脸哭泣着,难以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