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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恪觐见苏启的那一天,我正在晨曦殿中十分懒散地翻看话本。据说苏启本要将秦恪安置在京郊的一座府邸,然而不巧的是秦恪入住第二天那里就莫名其妙地走了水,把所有可以烧成灰的东西都烧成了灰。苏启一边冷嘲热讽说秦恪真是南朝派来的扫帚星,一边还要另外重新给他找房子。然而放眼整个京城,太平民的住宅不适合秦恪,太豪奢的房子苏启又不愿让他住,找来找去一天之内竟没有找到一个能让苏启看顺眼的,于是只好暂时将他安置在皇宫之中,距离冷宫很近的一处外面看起来很破败,里面比外面还要破败的地方。
饶是如此,秦恪仍然很安之若素。大家公子的气量似乎不小,苏启听说之后也有些许惊讶。不过惊讶归惊讶,论公论私都很仇视南朝人的苏启仍然继续仇视。临近晚膳时,我正和苏启争辩究竟是要喝粥还是吃肉,苏启坚持要我喝粥,我坚持要吃肉,两人争论不下时,宫人前来禀报说秦恪在外面请求觐见,想当面表示对苏启为他找了一天房子的感激之心。苏启对他这套说辞很是嗤之以鼻,然而一时又找不到理由让他回去,只好叫他进来。
时值夕阳西下,虽然夏季的白天总是很长,然而皇宫的宫殿总是要凸显一下自己的华丽的,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平日里起居的主殿。所以普普通通廉价至极的太阳光就不能照进屋子里,要用重重的帷幔遮挡着,再用层层的珠帘筛过去,直到十成日光只剩下三成,房间中黑影幢幢,再将各处雕花的高烛点燃,用精巧的纱笼罩着,三步一盏,五步成双,直至殿内一片灯火辉煌。
按说在这里接见南朝质子不合规矩,然而苏启所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太多,也不在乎再多这一件。我隐在屏风后面,就在这种晕黄光线中看秦恪领着随从一步步走进来,先是由负责殿门的宫人引领,接着又很快被中门的宫女带路,最后是一层珠帘,等到被宫人挑开,他的面貌才算彻底地露出来。
秦恪对苏启俯首拜谢,我暗中观察了他一遍,觉得这个人若与他身后的随从相比,容貌的确称得上不错。但如果和秦敛苏启之流站在一起,那就只能算得上是尚可。
然而,接下来秦恪在面对无耻之极的苏启时,所作出的反应就连尚可两字都不能用了。
苏启在听完秦恪相当官方无感情的道谢之后,也不动怒,只问道:“听说秦敛前些日子在宫中大兴巫蛊之术,纠集了一群道士进宫,每天穿着道袍念念有词地做法,将整个柔福殿搅得乌烟瘴气不得安宁,是不是真的?”
秦恪道:“这不知是谁的无稽之谈。陛下一直勤政爱民,近日更是仁慈治下,断断不曾理会这等下作之事。”
苏启笑着说道:“这种事怎么会是无稽之谈。你家陛下广纳道士进宫,虽不算昭告天下,却也没瞒着。孤体谅秦敛辛苦,还特地派了两个暗卫扮成道士混了进去,前些天他们刚刚传来消息,说你家陛下郁郁寡欢,思念成疾,高烧不退,好不容易上朝没几日,就不得不又罢了朝,难道还是作假的?”
“……”
秦恪大概没料到苏启敢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伎俩,噎着喉咙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苏启又一贯喜欢欺负迟钝的人挑衅聪明的人,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完了秦敛,就再来说说你。你既为质子,则你认为,五年后若是南朝和苏国再度兵戎相见,是南朝会赢呢,还是苏国会赢?”
或许是白天的暑气尚未散去,又或许是房间中烛火太多导致闷热,我虽离得不算近,也能隐约看到秦恪嘴巴张了闭,闭了张,脸上有汗水在潸潸而下。
苏启的折扇也跟着开了合,合了开,晾人晾到满意了,才悠闲地道:“我真纳闷,秦敛怎么会没眼力见到这种地步,居然挑中你来做质子。你懂不懂什么叫质子?质子的意思便是即便孤现在直接杀了你,秦敛也不能对苏国做些什么。要想活着,就识时务一点,该弯腰时就弯腰。你的南朝陛下没在这里,说点好听的又不会要了你的命,摆的哪门子清高姿态,迂腐之极。别在这里摆起你那些所谓的骨气,没有用。”
秦恪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幸好被身后的随从扶了一把才勉强站住,定定神,躬身道:“陛下说的是。”
“下去。以后有事没事都别让孤再看到你,也最好别让孤不得已想起你。”
又过了几日,太医照例前来诊脉,照例是对病情一筹莫展,只陈套地再次叮嘱了一番繁冗的注意事项,接着便劝我既然闲来无事,索性出宫看看散散心。
我虽一直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心烦的事,但太医每次诊断,又都断言说我内心郁结不得排解,坚持声称我务必要减缓心中忧愁,又暗示我说虽然都是等死,然而心情愉快地等死毕竟总是要比心情抑郁地等死要好很多,因此不如四处转转。我对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语气甚为无语。想来任谁知道将死之期不远时,都不会如何心情愉快。再者心情愉快不愉快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也想时时都心情愉快,可我又没有办法。
只是虽然我坚持声称自己没有忧烦,却不能让苏启和苏姿也跟着相信。这两个人都十分肯定地说我一定是有事闷在心中,只不过暂时死鸭子嘴硬。我无奈,便颇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戚慨叹之感。
第 三十四 章
、
太医极力游说,又适逢都城最大的酒楼燃香坊培育的千种繁花在今日一同开放,苏姿便左说右说拉了我一同去观赏。到了那里才发现燃香坊里里外外都已经围得水泄不通,我们两个在马车里等了一会儿,忽听见外面有个恭恭敬敬的声音说道:“请大公主安。”
苏姿把车帘撩开小半,浅浅一笑:“任掌柜,别来无恙?”
“托大公主的福,一切安好。”外面一个面白无须的精瘦之人脸上挂着陪笑,说着指了指几丈外的小胡同,“公主辛苦,请这边走。”
我们从后门进去,又堂而皇之地穿过细窄的空无一人的通道进了雅间。这里视野通透,角度也好,一眼便望见了窗外花园中千万花朵同时开放的盛景,苏姿显然也极满意,任掌柜殷勤道:“从刚才的拐角下去就能进园子,大公主要更近地观赏一番么?”
“不必了。”
任掌柜练就了极好的察言观色的本事,端来茶水后,又从园子里掐来两把最漂亮的花枝,放在盛水的花瓶里送来才退了下去。我和苏姿对着满园美景吃完招牌菜,便一直讨论苏启就没有我们这样的好命,此刻还得端坐在大殿中接见南朝那些不想看到的人。正讨论到兴头上,任掌柜突然敲门进来,站在门口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苏姿道:“什么事?”
任掌柜犹豫了一下,说:“外面有个人刚才看到了大公主的马车,此刻想求见大公主。”
苏姿看他一眼:“接着呢?”
“他说有东西要给大公主您,说您看了就应该明白。”任掌柜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双手呈上,“是一个绣有玉陀花的锦囊。”
我只瞥了一眼那个小巧的袋子,就浑身仿佛定住一般,手里的魏紫也掉到了地上。
那是苏启前往南朝时带给我的,后来被我送给阿寂的锦囊。
之前观赏景致的好心情全没有了,只余下心里一片茫然。
那个任掌柜眼睛往我这边瞄过来,被苏姿一眼扫过去,又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
苏姿回头看向我,我看着她,心里不知所措到了极点。
“慌什么。”苏姿淡淡地说,“想见他么。”
我下意识摇头,而后又迟疑道:“可是,阿寂……”
苏姿没有再说话,而是接过锦囊放在了桌子上,平稳地倒了一杯茶,又从袖中掏出一只青色琉璃小瓶,我认识那只瓶子,那是宫廷惯用的毒药之一,毒性不及魂醉,但二者有一个相同点,那便是杀人都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苏姿不慌不忙地把瓶塞拔开,把里面无色无味的液体倒进茶杯里,又轻轻晃了晃,最后合上杯盖,递给随从。
“把这杯茶给他送过去,让他先喝下去,我再考虑见他。”
那随从应了一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苏姿叫住。苏姿回头又仔细观察了一遍我的神色,最后仿佛确定出什么来一样,扭头对随从冷声吩咐:“喝之前告诉他,既然敢来这里,最好已经做好了别活着回去的准备。他如果不喝,就强行按着他喝下去。”
我听罢瞪大眼望着苏姿,她把那个青色小瓶收回袖中,并不看我,只抿着唇一动不动望着窗子外的红红紫紫。我的手指刚刚动了一动,苏姿突然一眼瞥过来,我脖子一僵,翘起来的食指连缩回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似乎响起了茶碗摔碎的声音,随后便是几声沉重的闷哼,又过了一会儿,突然隔着门清晰地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淙淙而过的溪水,无比熟悉。
“大公主的怨气秦敛可以理解,若我喝下这杯毒茶就能带走苏熙,我愿意达成这笔交易。若是不成,便请大公主见谅了。”
秦敛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然浑身僵硬,脑海中一片空白。
耳朵里嗡嗡地,只剩下他的话在一遍遍回荡。
苏姿却仍然冷静。她的眉毛都没有挑一下,也没有让人打开门的意思,只隔着门字字清晰地说:“秦公子好胆量,却是真愚蠢。我妹妹已经被你杀死在南朝皇宫,这才过了多久,您已经不记得了。她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盖因秦公子步步相逼,对苏国笑里藏刀暗度陈仓,让我妹妹难以抉择,才只能以死了结。如今秦公子再来问我要人,真是不妥当。秦公子不止一次的不打招呼不请自来,更加不妥当。你当真以为这里是你的家门口,由着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吗?”
外面一时没有了声音,我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鼻尖开始发酸。我本不该觉得委屈,曾经临死前我也已经想好,这并没什么好委屈的。我做了公主,自小享受万千爱护,富贵荣华,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这并没有什么。我本不该心软,却终究心软,到头来只能选择自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并没有什么。
然而现在蓦地被苏姿说出事实,我却不由自主地觉得心酸。
不管说得多么豁达,我也并非就那么心甘情愿地想死去。不过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想以一死来逃避。
又过了片刻,方才淡淡响起秦敛的声音:“只要苏熙活着一日,我便不会再对她不好。”
苏姿轻轻地嗤了一声,讥讽道:“真是可惜,她已经死了。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苏熙。秦公子如果真心诚意想挽回的话,不妨立刻抹脖子自杀,下去阴间去找一找她。”
秦敛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离开。他这样一动不动地堵在门口,开始苏姿还可以勉强忍受,过了不久就大觉不耐烦,出声赶他走:“秦公子,你堵在门口,认识的人知道你是来问我要人,不认识的人还以为你是对我一往情深,想要毁掉宰相府和我的名声呢。”
我的情绪稍稍好转,正往嘴里送一块芙蓉玉露糕,听了苏姿的话差点没噎住。
我这个姐姐向来心计多端没有错,但我没想到她说话敢和苏启一样百无禁忌。
秦敛淡淡地道:“公主的名声自然是很好的。公主若是想要回宫,直接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