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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现在,绝对不是在廿三岁。
之之像是被谁用斧头确断了廿年的荣华富贵,不甘心,但是反抗无门,有怨无路诉。
她用手捧着头,害怕起来,之之打了一个冷颤。
她像是看到自己已蹲在厨房里,窗外单调的一幅草地与两棵树,春去秋来,四季不变,天天打理家务,渐渐喝土制白酒解闷,然后在有空的时候写信给亲友,也许不为欺人,也许只为自欺,便开始拼一幅幸福家庭图:春光多么明媚,丈夫多么体贴,孩子多么听话,希望你们都来,祝罪恶而快乐无耻的香港沉沦。
张学人千儿八百的薪水只能供应她过那样的生活。
他们没有能力住到黄金海岸天天驾帆船出海作乐。
在陌生的异乡,无遮荫的地方,只得胼手胝足。
想到这里,之之自己吓自己,已经脸色苍白,一额冷汗。
她太爱香港,之之愿意被她榨干精力时间,同时也利用她名成利就。
鞠躬尽瘁也心甘情愿,之之不愿离开。
四点半,大堂已经静下来,同事们走得七七八八。
她们曾经有过赶通宵的时候,没有人觉得累,七手八脚同心合意地赶工夫,吆喝着,挥着汗,互相取笑,分工合作,一下子把计划赶出来交给客户,连营影印机的小伙子都精神奕奕,敬业乐业。
世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城市了,绝对不是因为人家不够好,只因为他乡不是我乡。
之之终于站起来,取过公事包,打算离去。
女同事张玉珍唤住她:“陈之,有事想听你的忠告。”
之之转过头来,见她双目红肿,当然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之之最大循化点是爽直,立刻摊摊手,“李太太,我并没有过人智慧,也不懂推算未来,我哪里有什么资格给任何人忠告?我连自己的问题都无法解决。”
张玉珍不禁苦笑起来。
之之细细观察地,忽然低声问:“你可是妊娠了?”
对方点点头。
愁眉百结的之之居然欢喜得笑出来,“哎呀恭喜恭喜,我们这班人当中只有你结婚生子,了不起了不起。”
“这种时势生还是不生?”
之之怔住,“他已经生存,怎么可以不生?”之之惊惶地按住她手,“你焉可轻举妄动。”
张玉珍的面色渐渐松弛缓和,感激之之帮她想通大道理。
“岂有此理,”之之指指同事的太怕穴,“有任何不良动机都是罪过,什么时势,”之之给她看手中的大包小包,强颜欢笑,“就是这个时势,你慌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还轮不到你。”
张玉珍忙不迭点头,紧握陈之的手。
之之还是给了忠告。
(三)
任何意见均属偏见,之之最爱小孩,才十岁八岁大的时候就强抱邻居幼婴到处跑,一跤摔在地,自已跌得眉青目肿,犹自紧紧护住婴儿,丝毫不伤,以后邻居妈妈看到之之便怕,不让她碰到小孩。
之之爱婴儿的脾气始终不改。
女同事似找对了人。
之之拎着新衣服回家,进房,着见床头放着她要的新鞋,打开一看,正是她要的样子。
之之心头一暖,出房找母亲。
母亲在哥哥房中,正把墙上一张大照片剥下来。
之之忙道:“妈妈,这是陈知的偶像,你不要动它。”
做母亲的冷静地说:“从来没听过你们供奉王安贝聿铭钱学森做偶像,为什么?”她下边把大头照片把好放桌子上。
之之一怔,答不上来。
“因为他们先得寒窗十载,再另外苦干二十年。才能扬名国际,等你们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他们已是老头子,不值得羡慕,而且你们也没有能力效仿,年轻人最崇拜的是平地一声雷就抖起来的英雄,所以歌星明月有那么多拥趸。”
之之问自己,会吗,妈妈的分析有道理吗。
“尤其是反叛的,敢把前人拉下马的英雄,因为在现实世界里,年轻的一辈总得按规矩排队轮候,等得焦急浮躁,巴不得有人带头在最快时间内实践理想,可是这样?”
之之欲语还休。
“值得尊敬崇拜的中国人不知有多少,说远一点,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那些无名华工何尝不值得崇拜,近在眼前的有你的祖父,含辛茹苦养大儿子还要照顾孙子,这个房间的墙壁够贴照片吗?”
之之不敢反驳,“妈妈,哥哥不是这意思。”
“你看他,天天早出晚归,回来眠一眠,半夜又赶出去,弄得又黑又瘦,形容憔悴,谁知道他在外头干些什么。”
“妈妈,对哥哥要有信心。”
季庄讪笑,“有,一直靠信心支持、再苦也是值得的,有美好的将来作支柱嘛,终于熬到你们长大,才发觉一家四口四条心。”
之之低下头,她了解母亲的失望。
“强风讯号已经挂起,别再上街了。”还是把之之当小孩。
母亲的手伸过来,有点烫手,之之说:“妈妈你可是发烧?”
“仿佛一度半度。”她并不在意。
到了深夜,事情起了变化。
之之被父亲推醒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风声好大,呼呜呼呜,有点像电影中的配音效果,大雨鞭挞着窗户,撒豆似一阵急似一阵。
之之问父亲:“什么事?”
“你妈妈发高热呕吐。”
之之急忙掀开被子,“叫医生。”
“医生不出诊。”
“叫救护车。”
“不行,不算急症。”
陈开友慌得团团转。
之之连忙套上牛仔裤与球鞋,扑到母亲卧室。
母亲卸了妆,头发散乱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肤发烫,一如将融的蜡。
之之用冰垫敷她额上,同父亲说:“你扶她,我开车,我们赶到急症室去。”
陈开友说:“好,这是个办法。”
他到床边蹲下,之之扶起母亲,放在父亲背上。
陈开友要咬一咬牙关,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骂哥哥:养兵千日,一朝都用不着,真正自古父母痴心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幸亏父女两人手脚尚算磊落,上了车,把病人打横放好,之之一踩油门,车子直驶出去。
“妈妈怎么样?”
季庄没有言语。
之之扭开汽车无线电,天气报告每隔十分钟一次:天文台现正悬挂八号强风讯号。
之之可以感觉到小房车受风所袭,吹得左右摇晃,雨水似倒一般,两支水拨不停划动,之之聚精会神驾驶。
红灯前抽空看一看倒后镜,只见母亲不发一言卧父亲胸前。
倒底是中年妇女了,皮色焦黄,嘴唇干黑,之之内心测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说她们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来。母亲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亲双目中一点泪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来,经过那么多年,他们仍然相爱,已经足够。
到达急症室,陈开友扶着妻子先进去,之之停好车随即跟至。
幸亏私家医院人不多,医生已在替病人诊治,打了一针,服下药,季庄已能呻吟,父女两人松一口气。
陈开友忽然饮泣。
医生嘱病人回家休养,有必要明日再来,毋需住院。
仍由陈开友驮着妻子上车。
家里两个壮丁都没回来,之之喃喃咒骂。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灯光,“什么事,半夜进进出出。”
之之:“爷爷快睡,打大风呢。”
她权充护土,替母亲换过干睡衣,服侍她休息。
谁知季庄忽然睁开双眼,逼切地问:“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里?”
父女面面相觑。
之之马上说:“我去叫他回来,他得罪了母亲,怕回来惹母亲生气,我这就去叫他。”
陈开友在房门外悄悄同女儿说:“横风横雨,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张学人来接我不就行了。”
陈开友迟疑一下。
“没问题,交给我。”
之之回到房中拨电话,她看过钟,才两点三刻,不算太晚。
电话铃空响着,没人来听。
张学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气恼,在一个大风雨晚上,电光霍霍,雷声隆隆,舅舅在洋妇家渡宿,哥哥离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踪,害得她求靠无门。
男人之不可靠,可见一斑。
之之决定亲自出马去把哥哥揪回来。
她瞒父亲说。“张学人十分钟后来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门。
哪里去找张学人,往好处想。他可能熟睡到电话铃都叫不醒,悲观一点,他不知在什么人的家里把杯谈心。
只要他一日独身,一日他都有资格这样做。
之之隔着面筋似大雨认路,她记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锁匙。
之之拂着一身一脸的雨水送电梯,按了七六字。
电梯到,之之认清门牌,掏出锁匙开门,锁匙可以转动,但是门被反锁,之之知道有人在屋内,因为门缝中有灯光,她揿门铃。
灯光忽然熄灭了。
里边那人不愿意开门。
之之在门外喊:“陈知,是我,陈知,快开门,妈妈病了要见你,别玩了。”
门里边静寂一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里头不是陈知,会不会是张学人带了朋友在里头狂欢?
之之倒底年轻,今夜若果真是个失意夜,她也决定勇敢承担。
她大力按铃,“再不开门,我去报警。”
公寓那么小,里边的人一定听得见。
电光石火间,之之又想:屋里会不会是窃贼?摆空城计摆久了,会有这样的危险。
在门外十分钟,之之像是经过一百年。
她怕贼开门扑出,退后两步,立在考虑是否应该知难而退,忽然之间,有人轻轻打开门缝。
“之之,你怎么来了?”
不是贼,也不是张学人,是她哥哥陈知,之之放下心来,幸亏不是张学人。
“开门,”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风高地偷偷干什么勾当?”
陈知尴尬地说:“屋内有人,你先回去,我跟着就来。”
“不行,我要亲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内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这样的人。
此时有人低声叫住陈知,商量数句,陈知终于打开了门,严肃地说:“之之,今夜你在屋内看到的事,千万不能说出去。”
之之伸手摸摸兄弟的脸,“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这是真的,陈知可以信任他妹妹。
幼时同人打架,嘱她不说,她就不说。
“进来吧。”
之之好奇地探头进去。
小公寓内一目了然,只见近窗站着两位年轻人,之之朝他们点点头,她记得他们,这两张面孔以前见过,他俩来找过陈知。
两人即刻过来向陈之报上名字:“我叫张翔,他是吕良。”
陈之说:“你们好,我找陈知有点事,”她转过头去,“妈妈生病,她想见你。”
那个叫吕良的年轻人立刻说:“陈知,你现在不能走。”
陈知急问妹妹:“妈妈没有事吧?”
之之恼怒,“即使是重伤风,你也该回去见她。”
陈知如热锅上蚂蚁。
之之骂他:“岂有此理,陈知,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吕良同张翔交换一个眼色,“陈小姐,你听我们说。”
之之又怪他俩,“你们这种人,诚属损友,只有自己,没有别人,总不替他人没想,这回子留住陈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