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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半晌没有回应,炎热未散的傍晚除了邻里嘈杂的喧闹声外,便是莫九始终没停过的让人心烦意乱的敲打声。
“云儿……”等了片刻,男人忍不住低唤。原本一直在耳边响着的敲打声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
屋内响起啜泣声,“你、你……不是不要我了……”燕云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门板另一面传过来,有着让人心怜的委屈。
“傻丫头,我怎么舍得不要你。都是我不好,你跟我回去吧。”男人轻笑哄道,声音中的宠溺和温柔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抵挡得住。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燕云站在里面,一脸的梨花带雨。男人叹了口气,踏步入屋,将她拥进怀中。
敲打声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等两人从屋内出来,夕阳已经落了半个到屋宇下。莫九不在,只有那个与男人一同来的少年站在门前空地上。
“青锋,莫大哥呢?”燕云问少年。
“云姑娘是说刚才在这里修木棚的那位壮士吗,他拿了斗笠和葫芦出去了。”青锋恭敬地回答。
“是吗……”燕云有些失落,“不能跟他道别了。可是,得跟他说一声,木棚不用再搭了……”
男人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黑眸掠过一抹不悦,但很快便敛了去。
“青锋,放两张银票在桌子上算是道谢。”他开口,不以为然地道。“木棚搭不搭随他高兴。”说着,就要牵了燕云往马车走,不想眼角余光竟扫到屋檐角落的一盆花,身体顿时僵住。
控制住往那个方向走近的冲动,他缓缓吐出口气,状似无意地问:“云儿,那个人叫什么?”
“我只知道他姓莫,名字他没说过。”燕云应,不疑有它。
男人紧了紧空着的左手,淡淡道:“你怎么遇上他的?”
燕云大略说了,担心男人误会,赶紧又补充道:“这个木棚是莫大哥打算搭给我住的……这两天,他都是傍晚出门,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是吗?他竟然亲手为你搭木棚……”男人低吟,唇角扬起,带上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杀机。
“爷,你生气了吗?”那一刻,燕云突然觉得男人一下子离自己好远,只道他气自己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心中忍不住为他罕见的嫉妒而窃喜,却又不免忐忑,害怕他会不利于莫九。
“没。”男人笑了笑,神色间不见异常,“我们走吧。”
拉上门,三人两前一后地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随着马鞭在空中划过的呼啸声响起,马儿拉着车的的远去。
城西边,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只剩下满天的红霞。
******
莫九将身上全部的铜板换了酒。
坐在枫树上,她喝着酒,看那辆熟悉的马车从外面归来,看顺亲王府燃亮灯火,仆役奔走忙碌。
阿九,等我来接你。脑海中突然响起这么一句话,她吃吃而笑。
她等了,不过等到的却是他来接另一个女人。他不再是她的阿夜,她不该来这里。
仰头灌了口酒,她冷眼看着一条人影从王府的院墙中飞跃而出,落在树下,然后往巷道的另一头疾驰。
一个人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而她,恰恰知道得太多了。知道顺亲王被一缕魂魄附体,知道夜陵的所在以及出入之路,知道鬼魂有妻……所以,正如他曾经对她说的那样,应该早早找个地方躲起来,而不是一路跟到这京城来。
这酒好烈……莫九捂住嘴一阵闷声呛咳。抹去眼角被呛出的泪,她低笑了声,只因想到白日燕云梨花带雨的样子。自己……不算女人吧。
扮男人太久,很多时候连她都快忘记自己还是一个女人。
无妨,无妨……这样就很好。她微笑,向后靠在树丫上,目光有些迷蒙。
风过,树叶沙沙地响,枫香混在酒味中,浸染出夏夜的醺意。莫九半合上眼,不是很专心地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事。
战乱,饥饿,鲜血,杀戮……人生太短,一眼看尽,唯一值得回味的竟是那夜的月下牡丹,以及花畔人侧脸回眸间的矅矅光华。
半壶酒祭半生人,酒罢,念罢。
摇了摇空空的酒壶,莫九无奈叹气,将葫芦系在腰间,然后从树上滑下,步履不稳地往回走,再没回头看顺亲王府半眼。自此夜起,它于她来说仅仅只是一座华丽的毫不相干的建筑物而已。
子时方过,除了打更的声音渐行渐远,便只有不时响起的狗吠声搅动夜的宁静。
出乎意料,木棚内亮着灯光。
莫九甩了甩昏沉沉的头,想不明白燕云为何没走,难道是留下来跟自己道别?她笑了下,没进屋,而是脚步踉跄地走到牡丹前面坐下,靠着木板墙小憩。
“阿九。”恍若幻觉,她听到了久违的温柔呼唤。
睁眼,千祗夜的脸出现在眼前,有着喜,也有着悲伤。
“阿九。”他伸出手,想要碰触莫九,黑眸中情绪激荡,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说。
莫九微偏头,举手阻止了他的动作,“你是谁?”她眼神迷惑,不知道是幻是真。
千祗夜颓然垂下手,“阿九,我……阿九……”反反复复,他只吐出这两个字,想解释,却无从可说。
这是第一次,他失去从容。莫九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阿夜。”
“嗯。”千祗夜眼睛一亮,一扫之前的颓丧,扑过去将她紧紧地抱住。“我是,我是。”
莫九没有挣扎,透过薄薄的衣料能够感觉到他的体温,以及力道,而不再是一缕阴寒。那一刻,她心中竟浮起莫名的感动,连带心中的无奈亦化去不少。似乎,只要他好好的,便足以感谢老天的厚待。
“你怎么来了?”如果他白日没来过,她想她会说你终于来了,而不是疑问。她知道自己是在意的,在意到打算放手。她不和女人争,她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让人选择的地步。
千祗夜闻言突然忆起自己为何会来,身体不由一僵,慌忙退后,急道:“阿九,你快拿绳子将我绑住,咱们再慢慢说。”
莫九微愕,没有动。“你是来杀我的。”她陈述心中所预感到的事实,语气奇异的平静。
“我,不……”千祗夜脸色微变,踉跄退了几步,顿了片刻,而后缓缓站起,目光中的急切与激动敛去,代以冷漠的寒光。“没错,本王早劝过你把自己藏起来,你不听,现在须怪不得本王。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
“阿夜,我想放弃了。”莫九对他的话恍若未闻,轻轻道。她知道他在附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不想为他招来麻烦,所以只打算静静地守候。如今他对她的感情已经不再,身边又有了着紧的女人,她想她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千祗夜神色凝住,而后冷哼一声,“那么连命一并放弃吧。”话音未落,蓦然举掌击向她。
莫九苦笑,明知他不是以前的阿夜,可是当看到他真的要杀自己,心中仍然免不了酸痛难当。就在她提起精神打算闪避的时候,只见眼前银光一晃,千祗夜已经闷哼着倒退两步,随后稳住。
透过屋内射出的昏暗光线可以看到,他原本打向她的右手已无力地垂下,血滑过手背,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而他的左手,正紧紧地握着一把锋寒的短刃,微微颤抖着。
“阿夜!”莫九一惊,赫地站了起来。
千祗夜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向莫九的黑眸中掠过一丝挣扎和痛苦,然后又回到漠然。冷冷地盯着自己握刀的左手,良久,他的唇角浮起淡淡的讽笑。
“蠢人,她有什么好?”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个人听,“比她美丽高贵的女人唾手可得,杀了她,本王才可以高枕无忧啊。”
莫九皱眉,心中隐隐约约抓到了点什么。
“你需要止血……”她开口。
“闭嘴!用不着你管。”千祗夜不悦地打断她,感到自己的左手仍然紧紧地握着短刃,没有丝毫松开的打算,不由烦躁不堪,对于自己受伤的右手反而毫不在意。
“好吧,既然不能杀她,但必须将她带回王府,以免别生事端。但是,本王是决不会娶这种不男不女的人为妃的。”说完这句,他左手终于松开,短刃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看着这一幕,莫九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同时也明白到自己再也无法放下。因此,当千祗夜命令她跟他走的时候,她并没多言。
莫九被安排在了一个清静的院落中,好吃好喝地供奉着,还有两个使唤丫环。千祗夜并没亏待她,除了不准她出院门外。事实上,这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软禁。好在她素来随遇而安,也不觉得如何坏。
即使进了顺亲王府,能见到千祗夜的机会也没比在外面时多。莫九不焦不躁,每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丫环势利,只道她不过是一个吃闲饭不受重视的乡下人,时间一长便也跟着懈怠起来。不仅常日见不到人影,便是端饭送水之类的事也是有一次没一次的。莫九无奈,不得不当着她们的面“不小心”劈坏了张桌子,宰了只不知从哪里跑进院子中的猫,烤了当晚餐。
她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饿。自劈桌烤猫事件之后,那俩丫头虽然仍常常不见人影,但是一日三餐却是不敢再怠忽了。
院子不大,平日没什么人打理,直接导致花瘦木弱,杂草茁壮。但是却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很得莫九欢心。如同以往那样,她喜欢坐在树上,从那个位置看顺亲王府比在外面的枫树上看得更远更清楚。
亲王府有高阁有平湖,亦有竹林和深院,是她过去无法想像的广阔与奢华。只是这些,在她心中终究比不上那山野间的风月。而山间的风月,却又比不上那个人。
每每想到此,莫九都只能无奈苦笑。
******
时间静淌,不知不觉便过了十来天。闲来坐在阶前晒太阳,看云卷舒花开落,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在嶂山的日子。
那一日自清晨起便一直在下雨,莫九过了午,在身上搭了件薄衫,歪在窗前的凉席上小睡。醒来时,便发现千祗夜侧卧在身边,正睡得沉。注意到他眼下眉间的疲倦,她静静地躺着,没扰他。
千祗夜醒来是因为莽撞闯进的丫头春芽。莫九很喜欢春芽这个名字,这让她总是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家乡,所以面对两个丫头的暗地使坏,她也就是装着无知,能容则容了。
一般除了吃饭时间,她们是不见人影的,这一日不知怎么会突然出现。因此,当看到屋子里突然多出一个人的时候,春芽发出了惊愕的叫声。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声,却已足以惊醒千祗夜。那一刻,莫九有些恼怒,扫向呆呆站在那里春芽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锐利,让小丫头不由打了个寒颤,失措地逃了出去。
“阿九。”耳边响起千祗夜有些含糊的低唤,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揽进了怀中。
莫九眼神微柔,嗯了声,却没说话。
“阿九,我真怕会伤害你。”千祗夜收紧手臂,将脸埋进怀中人的颈间,闷声道。
莫九不问他话中的意思,抬起手摸了摸他曾经受伤的右臂,“好了吗?”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她,她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