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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九师兄,你为什么难过?”戒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莫九一怔,回过神,看到戒尘关切的眼神。
她在难过吗?她为什么难过?
伸手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她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餐风宿露,不一日出了会浦原,前面终于出现了一些稀稀落落的草房。常年战争,已导致田地荒芜,民不聊生,偶尔遇到一两个人,也都面黄肌瘦,神色惶惶,宛如惊弓之鸟。
莫九没敢去打扰他们,都是在野地中找些黄精山药充饥。
见到老和尚所说的那间破庙是在九月初七,离重九还有两日。破庙是在一条黄土道旁,梁断墙坍,瓦片零落的房顶以及开裂的墙缝中都长满了蓬蒿,显是废弃良久。
“住在这里,你怕不怕?”站在庙门前,莫九问戒尘。
戒尘想了想,摇头。这一路走来,都是住于荒野之地,他也并未怕过,何况还是庙中。
莫九笑,伸手去推庙门,但听嘭地一声,本就松落的庙门一碰即倒,溅起满天尘埃,两人立时吃了一口一鼻的灰尘,呛咳得往后直退。
“莫九师兄,你说主持大师为什么要让我们重阳在这里住一晚?”小和尚终究还是孩子,难抑心中好奇。
“到时就知道了。”莫九说,手却不由自主摸向那串佛珠。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事情与这串佛珠有关。
待灰尘散尽,两人走了进去。但见其中蛛网密布,鼠蛇结窝,佛像歪倒,供桌毁损,抬头即可见到天光,住在这样的地方绝对不会比住在荒郊野外更好。
没有说话,莫九动手开始收拾起来,准备在日落前腾出一块空地暂住。戒尘则走到漆落显出泥胎的佛像前,使劲想要将它扶起,只是力小,移动不得丝毫。莫九见状,走上前,帮了他一把。
掸掉佛像上的尘土,看到他脸上永不会消失的慈悯世人的浅笑,莫九心中感慨,如同戒尘一样合什念了句佛。
赶在天黑前收集了一捆柴禾,生起火堆,安稳地过了一夜。
第二日是初八,白日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庙中多处破漏,连个干燥的地儿都没有,莫九只得让戒尘暂时躲在供桌下面,自己则赶着在雨水将柴草湿透前多弄一些回来,以免连着两天晚上无柴可烧。
等她扛着柴回到破庙的时候,赫然发现里面多了两个人。
是一对夫妻,穿着破衣烂衫,拿着脏碗,一看即知是乞丐。那女人挺着个大肚子,行动笨重,像是随时要生的样子。看到莫九背上背着刀,他们有些惊惶。
莫九没理会他们。破庙无主,谁都来得,与她何干。
踩着断墙爬上庙顶,她将上面残留的瓦片重新顺过。戒尘几乎是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在朽坏滑溜的木梁上爬来爬去,偶尔木条断裂发出的声音都会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她身手敏捷,都是有惊无险。
晚上仍下着雨,但庙中的四人却都有了干燥的地方歇息。
******
刚合上眼没多久,莫九就听到那对夫妻似乎在小小声地说话,然后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喧嚷的人声:小孩儿的哭闹,大人打骂的声音,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木鱼敲击的清响,笃笃的签筒摇动……
吵得她无法睡沉,于是烦躁地睁开眼,挤出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了庙外。
庙外月色如霜,金黄色的牡丹承着银辉,散发出夺目的光华。
然后,她看到了千祗夜。穿着黑色深衣唇角含着淡淡微笑的千祗夜。
“阿夜,原来你在这里!”她惊讶地道。
千祗夜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双眼充满说不出的忧伤。
莫九向前走了两步,想问他怎么了。尚未开口,千祗夜却蓦然转身而去。她一惊,欲追,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想喊,却出不了声,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心中又急又痛,嘭地一下摔倒地上。
脚一蹬,醒了过来,这才发现竟是南柯一梦。哪里有什么人声,哪里有什么明月牡丹,哪里有什么千祗夜……
四周一片寂静,火光跳动,对面乞丐婆肚子太大,睡不安稳,总是在翻身,细雨敲在屋顶上,沙沙地响。
莫九抬起手,抚上心口,感觉到那里犹存梦中的悸痛。
“阿九……阿九……”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轻唤,她浑身一震,蓦然看到千祗夜站在不远处向她招手,然后转身往庙外走去。
她不敢迟疑,赶紧爬起身追了出去。
夜很黑,千祗夜站在细雨中,透过庙内泄出的微弱火光只能隐约看出大致轮廓。莫九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阿九,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千祗夜看着莫九,轻轻道,眼中的忧伤一如梦中。
风夹着细雨迎头迎面地打在身上,莫九却感觉不到那份湿凉。
“原本我仍该投生到帝王之家,后来因为害死了那些人,所以被贬至乞丐之腹。”千祗夜说,脸上突然浮起一丝笑,“阿九,别担心。于这乱世当中,乞丐未必便比王候差了。”
莫九听着,一时痴痴茫茫,连话也说不出。
见她发呆,千祗夜低笑,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我要去转生为人,你不替我高兴么?”
莫九清醒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阿夜,我的愿望还没说,我的愿望……”
“阿九,对不起,来不及了。如果……”千祗夜打断她,眼中有着无奈,以及更加深浓的忧伤。“时间到了!”他叹口气,抽出自己的手,身影渐渐变淡。至于那未说完的话,终究没有说完。
“……我的愿望是不要你离开!”
莫九无力地跪到地上,苦笑自语。
我许你一个愿望,你为我做一件事。还记得初识那一夜,他如此对她说,甚至不惜威胁,可惜他不守信诺。
“千祗夜,你他娘的骗子!”
“莫九师兄!莫九师兄!”身体一阵巨摇,有人在不停地喊她。
莫九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仍侧躺在破庙内,戒尘蹲在她身边,一脸的焦急。
竟然仍是做梦!她坐起身,有些头昏脑胀。
“怎么了?”口中如此问着,脑子里却想着方才的梦中梦,几乎有点分不清究竟何为梦境何为现实了。
“女施主、女施主她……”戒尘表情古怪,似乎不知道要如何说才好。
听他提到女施主,莫九才突然发觉耳边一直有女人的痛哼声,只是她被梦境所扰,有些心不在焉,才没注意到。
目光落向对面的乞丐夫妇,只见那乞丐婆双腿弯曲地躺在地上,上面搭着一件破衣,露出些许光裸的小腿,显然裤子已然褪去。而她的男人则一脸焦急地蹲在她身边,一脸的不知所措。
是要生了。莫九暗忖,不由想起千祗夜。
她抱过戒尘,捂住他的眼,犹豫了下,看到乞丐男人投过来的尴尬眼神,心中有些空落,带着戒尘走到了庙外。
她不敢去帮忙,她只杀过人,但没接过生。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那个孩子,只为,或许能因此而留下千祗夜。
很久,女人的哼声没了,庙中死一般的寂静。
“莫九师兄,你很冷吗?”戒尘突然问,声音中充满了疑惑,小手却伸出来紧紧抱住她,像是想让她暖和一些。
莫九回过神,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在浑身发抖。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她在害怕,既害怕孩子出生,又害怕他没有平安出生。
庙内终于传出婴儿啼声以及含糊的说话声,因为是方言,莫九听不明白,只是觉得手脚冰凉,竟然不敢进去看上一眼。
难道与他真要从此陌路?这个念头刚一泛起,心口便一阵绞痛,她抱紧满脸茫然的小戒尘,将他的头压在自己怀中,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难以抑制的痛苦和苍凉。
这一夜,婴儿啼哭到天亮,因为没奶。
天微明,雨止,莫九似乎在逃避什么似的,留下戒尘,自己跑到野地中去寻觅吃的。等她近午拎着一只兔子和几根山药回来时,却只看到戒尘一个人坐在庙门口,手中战战兢兢地抱着用破衣包裹着的婴孩,那对夫妇却已不在。
见到莫九,戒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急急忙忙将手中婴儿往她怀中塞。
莫九连考虑的时间也没有,不得不将手中东西随便丢在地上,然后抱住了那软软的小身体。也许是被戒尘的哭声惊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小东西睁开眼,嘴儿一扁,又哭了起来。只是因为哭了大半夜,加上没吃东西,那声音小得就跟小猫叫一样,让人心疼不已。
莫九无奈,一边摇着哄着,一边从戒尘那里得知,那对乞丐夫妇说要去讨吃的,让戒尘帮他们暂时照顾着孩子。戒尘还小,又是出家之人不通世事,哪里拒绝得了。她心中明白,没有妇人会产后即丢下孩子出门的道理,他们此一去,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看到怀中的小家伙哭累睡去,莫九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即便不是千祗夜投生,她也不忍不理,何况还是他所投生。
小东西身上还染着血,那件破衣带着虱子,扰得他睡不安稳。莫九进到庙中,准备给他换上自己的干净衣服,不想当揭开那层破衣的时候赫然发现“他”竟然是个丫头。
丫头?莫九傻了。
“再不包上,小东西会被凉着哦。”耳畔突然响起一个调侃的声音,她一惊,赶紧三两下把小丫头包好,然后转头看去。
千祗夜笑吟吟地立于庙中阴暗处,仿佛两人从未分开过。
千祗夜确实是来投胎的,只是没投成,主持给莫九的那串佛珠便是他的寄体。
“被这小丫头片子抢先一步。”他如此解释。而事实究竟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阿九,我以后都只能留在嶂山。我在那里已经呆了数百年,不想再一个人那样永无止境地游荡下去……很寂寞……”
莫九低着头,自他出来后就没说过话,此时突然抬起脸,眼中有着坚定。
“阿夜,我们成亲吧。”
不想他离开,不让他一个人寂寞,那么就成亲吧。用那一根看不见的红线,栓住彼此,谁也不丢下谁。
千祗夜眼中亮光一闪,却没立即回应,很久之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九,我原本以为只要你平安就好。哪知,终究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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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了嶂山,没有再住在被烧毁大半的寺中。一是因染了血腥和煞气,二是因为不想惹麻烦上身,莫九在山脚下靠近溪流的地方搭了三间草房,把老主持和小戒尘接了下来同住。又就近开了荒,赶着时间下了麦种,又养了鸡崽。待闲下时,已然入冬。
成亲那天,她多年来第一次重新穿上女装。十五岁因战祸而家破人亡,她便穿着兄长的衣服投了军,出生入死整整八年,为的不过是一口饱饭以及为家人报仇。谁想千祗的军队便如千祗的朝廷一样由上到下都腐烂了,在大炎的铁骑下根本不堪一击。她呆在军中八年,能保住性命,简直是一个奇迹。这也是为什么当时一起逃难的士兵对她有所忌惮的原因。
红色的嫁衣,上挽的发髻,即使过了十年,她仍然没有生疏。在那冷戈作枕的日子里,曾经无数次在梦中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