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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越高、脾气越大,参谋长比他年长了六七岁,在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偶尔说话呛着了他,他敢当众对着参谋长连打带骂,一点面子也不给参谋长留。在陈文德还没公开和北洋政府对着干的时候,北洋政府给了参谋长一个少将军衔,虽然这个军衔不能吃不能喝,但参谋长已经很满意,可陈文德从来不知道惜福,由着性子到处横着来,还痴心妄想着进北京当大总统。结果事到如今,他终于是犯了众怒,终于是把好好一番事业经营成一败涂地了。
参谋长看透了他的为人,所以对他一句话也不多劝,眼看他作死作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参谋长把心一横,带着两个精锐师趁夜逃了。
在参谋长叛逃了整整一个月后,陈文德回了家。
他本来是个没家的人,胜了败了,也无需向任何人做交代,自由得很,潇洒得很——直到后来他遇见了茉喜。
连着一个月没回家了,他心里很想念茉喜,很想搂着茉喜在热被窝里睡一觉,可是,不敢回。
因为他这一仗没打好。自从参谋长倒戈之后,他越发是兵败如山倒,到了如今,他已经不敢踏实地睡觉,因为怕在梦里会被人一枪打爆脑袋,然后残兵败将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再也不必跟着他往死路上走。
陈文德感觉自己这一回,可能是要完蛋。
他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兴许会是不得善终。他心里有数,有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竟是一点预兆也不给他。他惜命,但是也不怕死,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干的就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怕死哪行?
但是在死之前,他得把茉喜安顿了——说是安顿也好,说是处置也好,总之他不能把她丢在那院子里不管。人在院门外下了汽车,他一只手随着步伐前后甩着,另一只手向后捂住了腰侧的手枪皮套,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皮套表面。手指有些哆嗦,他太累了。
及至进了院门,在正午的大太阳下,他迎面看到了茉喜。
茉喜站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穿着一身火红火红的缎子面薄皮袍,蓄长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饱满的发髻,前额则是剪了一排整齐的刘海。头发黑鸦鸦的,衬得她一张脸净白如玉。刘海之下细眉弯弯,黑眼珠子带着水光悠悠一转,她看着陈文德惊讶地笑了,“老陈?你还知道回来呀?”
陈文德停在了院子正中央,一根手指灵活地拨开了皮套上盖,发出哒的轻声。
然后手腕一转,他轻轻巧巧地拔出手枪,抬手向前瞄准了茉喜的眉心。食指勾住扳机,他歪着脑袋眯起一只眼睛,对着茉喜凝视了许久。
最后他一晃枪口,口中发出了声音,“啪!”
茉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及至听到了那一声啪,她哭笑不得地扭开了脸,随即抬起右手比画了个手枪的手势,她也用食指遥遥地向陈文德一指,“啪啪啪!”
陈文德当即伸展双臂猛一挺身,仰头望天做了个中弹的姿态。
茉喜没有跑下台阶,单是对着他招了招手,又大声笑道:“老陈,你还闹?疯疯癫癫的,不怕人家看了笑话!”
陈文德保持着中弹的姿势没有变,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高天流云,他的右手手指一松,让手枪滑落下去,落到了青石板地上。
然后他面向前方垂下双手,迈步走到了茉喜面前。
穿着肮脏马靴的右脚踏上了一级石阶,他停了脚步,仰起脸向茉喜伸出了一只冰冷粗糙的大手,“小姑娘,你多大了?”
茉喜没有看懂他的举动,但是会意地抿嘴一笑,她将自己的手伸出去,搭上了他的掌心,“十六了。”
陈文德抬手抓下自己头上那顶又皱又脏的军帽,然后绅士派十足地俯身低头,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仰起脸望着茉喜,他微笑着轻声说道:“十六好,再过二十年也才三十六,还没有很老,重来一次,我们也还来得及。”
茉喜盯着他,这一回却是没有再接他的话茬。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越睁越大,她死死盯着陈文德的头发,嫣红的薄嘴唇打起了战,“老陈……”
她气息紊乱地发了问:“你的头发……怎么白成这样了?”
一个月不见,陈文德那从来没整齐过的一头凌乱黑发,竟是白了一半。黑白发丝混杂丛生,让他的头发成了黯淡的灰色。
“我老了嘛。”他笑微微地说话,“我成老头子了,你还跟不跟我?”
茉喜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恶狠狠地收紧了手指,“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了?”
陈文德顺着她的力道歪了脑袋,然而脸上依然带着笑意,“小姑娘啊……”
他用苍老嘶哑的声音含笑叹息,“我爱你。”
茉喜直勾勾地瞪着他,“少跟我打马虎眼,我问你话呢,你老老实实地回答——到底怎么了?”
陈文德微微偏了脸,对着她一挤左眼,做了个阴阳怪气的鬼脸,“你担心我?”
茉喜神情不变,只有眼中光芒大盛,“你少对我装神弄鬼!”
陈文德咧开嘴,毫无预兆地笑出了声音,声音很低,有出的气没入的气,笑得宽肩膀直抖。及至他嘿嘿嘿地笑够了,他哑着嗓子又开了口,“你要是心里真有我,就该和我同生共死。我们——”他抬手向上一指,“在天愿作比翼鸟。”又向下一指,“在地愿做连理枝。”随即掌心向上一抬,“生则同床。”最后伸展手臂向旁一扫,“死则同穴。”
茉喜松了手,在收回手的同时,顺势在他头脸上抹了一把,“是不是打仗打输了?”
她没有捧他这疯疯癫癫的场,自顾自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她转身往屋里走,“人嘛,三穷三富过到老,横竖你那脑袋还长在腔子上,还能吃能喝能喘气,输就输了呗!又不是往后没有日子了,你至于跟我摆出这副输不起的熊样吗?”
话到这里,她头也不回地一招手,“进来,给你弄点热水擦擦洗洗,看你那个丢人现眼的臭德行!三十大几的人,给我当爹都够了,我不让你哄就不错了,你还等着我宽慰你啊?”
陈文德迈步走上台阶,倚着门框站住了。笑眯眯地盯着茉喜的背影,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慌气短腿软,而且失控一般地忍不住笑,笑得简直要哭出来,“茉喜。”
茉喜回了头,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瞪他。
陈文德依然是笑,笑得眼睛鼻梁全显了皱纹,“这回真输了。”
他的高大身体贴着门框向下溜,一点一点地由站变成了蹲,“输了个精光彻底。”
睫毛忽闪着往下垂,他看茉喜是一团明艳的火,周身是火红的烈焰冲天,一双眼睛却蒙着寒冷的水光。仿佛承受不住了这样的刺激,陈文德盯着地面,还是无声发笑,笑个不停。
茉喜原地做了个向后转,“精光彻底?什么意思?”
快步走到陈文德面前也蹲下来,她探头去看对方的眼睛,“难不成,还能有人打到这里,杀了你不成?”
陈文德一直笑,笑得昏昏沉沉,笑得醉醺醺。听了茉喜的话,他忽然成了个很害羞的小男孩,抬起双手捂住了下半张脸,他垂着眼帘一耸肩膀一缩脖子,几乎是美滋滋的,他抿着嘴唇,嗯了一声。
茉喜的脑筋飞快地转了一圈,随即她开了口,“那咱们先吃饭,吃饱了换身厚衣服,赶紧从后门跑。事先说好了,我得带上我儿子。你呢,你带上小武。小赖子我管,行李和钱你们管,谁也别扯谁的后腿,怎么样?”
这话一出,陈文德猛地抬眼注视了她。
茉喜还是幼稚,以为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没关系,以为一走了之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不过幼稚也罢、无知也罢,有她方才那一篇话,他就心满意足了。
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潮,他缓缓放下双手,向后倚靠上了门框。艰难地伸展了两条长腿,他对着茉喜眨了眨眼睛,可怜巴巴地轻声说道:“我累。”
正当此时,一名军官从院门外小跑着进了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大嗓地喊司令。茉喜不认识来者,也从没见过这么慌里慌张没规矩的军官,然而陈文德并没有挑理,单是扭头望向了门外。
那军官气喘吁吁地跑到陈文德面前,先是扫了茉喜一眼,随即对着陈文德一立正一敬礼,呼哧呼哧地喘着说道:“报告司令,参谋长他——”忽然想起参谋长已经成了叛徒,军官立刻改了口,“马伯涛他带兵往洪城县去了。”
陈文德仰头看着军官,愣怔怔地一点头,“啊。”
军官看了他的反应,也有些发怔,“司令,洪城县怕是要失守啊。”
陈文德面无表情地又一点头,“啊,我知道。”
军官微微地俯了身,迟疑着问道:“那司令打算……”
陈文德向外轻轻挥了挥手,“我打算睡一觉,滚吧。”
茉喜费了牛劲,硬把陈文德从地上拖拽到了床上。她刚搂着小赖子睡过了午觉,床上被褥凌乱,又有她的香味,又有小赖子的奶味。陈文德脏兮兮地往被窝里一滚,又把脸贴上枕头蹭了蹭。
茉喜不管他,自顾自地给他扒衣服脱马靴,又出门让勤务兵送来了热水,自己拧了毛巾给他从头到脚擦了一遍。及至把他收拾出本来面目了,她扯过棉被给他一盖,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
傍晚时分,陈文德睁了眼。
对着前方的床帐子愣了良久,最后他一掀棉被坐起身,看到了坐在床尾的茉喜。
茉喜拿着个绣花绷子,想要给小赖子绣个鲤鱼戏莲的小肚兜,然而笨手笨脚,绣得鱼不成鱼莲不成莲,只在绷子中央绣了个五颜六色的大线疙瘩。陈文德伸手夺过了她的绣花绷子瞧了瞧,忍不住一笑,“用脚丫子绣的?”
茉喜没理他,径自下床端来了一杯温凉的茶水。等到陈文德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了,她把茶杯放回原处,然后重新爬上了床去。
“说吧。”她脱了鞋,隔着棉被,伸腿蹬了陈文德一脚,“怎么一个月没见,我等回来了个神经病?打仗把你打疯了?”
陈文德抬手用力地搓了搓脸,搓得五官走了样、灵魂归了位,“别说我,还是说说你吧。”
茉喜审视着他,“我?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武也不搭理我,我有什么可说的?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又要打我那孩子的主意了?”
陈文德摇了摇头。
茉喜来了精神,“不是?”
陈文德开了口,“不止。”
茉喜把“不止”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咂摸了一遍,咂摸出了些乱七八糟的滋味,忍不住狐疑问道:“不止?”
陈文德抬眼向她一笑,“还有你一个。”
茉喜用手指一点自己的胸膛,“我?”
陈文德扭头望望窗外门口,然后见神见鬼地向前探身,对着茉喜竖起一根食指,“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是你的好消息,你的。”
茉喜一把攥住了他的食指,“你好好说话,别像见了鬼似的。”
陈文德扭过头,在茉喜的手指上亲了一下,然后转向茉喜,他轻轻地出了声,“一个多月前,万嘉桂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他在信里说,想要接你回去。”
茉喜听了这话,心中疼了一下——只一下。
“然后呢?”她直视着陈文德的眼睛问话。
陈文德咧嘴一笑,“他说,只要我把你送回去,他就对我少开几炮。我那时候还没败成这样,所以我没理他。”
茉喜继续发问:“现在呢?”
陈文德一歪脑袋一挑眉毛,做了个无辜的可怜相,“现在?现在所有的人都来打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