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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都暴露在空中。
我无缘无故到这个岛上来了。我忽然意识到,我站在这里,无缘无故,置身于一场命运的争斗。
我厌恶,当我的目光落到有苔的石块上的时候,嘴里有一种凉森森的腥气,树林的味道。我似乎感到了英儿的恐惧。
〃她吓坏了……
好像风从它的洞子里出来,疯狂地守护着她吹拂她,使她在柔弱的微笑中颤栗。
我的呼吸不再那么平和地督促我前行了。
要是没有这个故事,这里的生活也许还让人觉得浪漫,一座海上仙山,可是我知道这一切之后,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想了,我只希望这一切纯属虚构。
房子在这。那些被英儿擦亮的窗子,现在都是蜘蛛网,白茫茫一片。我的确扒在玻璃上住里张望过,看见了里边生锈的炉子和壁画……
〃你怎么会把我当人呢?〃
山脊的另一边不知不觉出现了道路,蜜蜂在辙印中取水,下午的空气里都是它的声音。那个养蜂的人,那个快乐的单身汉,那个做陶罐的老太太烧陶的地方,这还是一个和平宁静的山谷。
道路回旋着通向对面的山顶,我看见了那面旗子,玻格家隐没在一片果木林里。一片灰白的雨云正迅速飘过。
已经消失的钟声,从未响起。
阳光和雨云交错而过,强光从云隙中透下,远山显出梦幻般的颜色。彩虹升起又消失在雾霭之中,从山谷这边到山谷那边。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的看过彩虹。因为过于美好,显得极不真实。
海水又蓝得像一块宝石一样,中间突兀着礁屿,我在一张丹麦报纸上看见过这个礁屿。G戴着他自制的帽子,身后是棵倾斜盘弘的生命树和这个孤立的礁屿……
十字
十字
(一)
我就住在教堂对面,看十字架。
教堂是有的,十字架也是有的,可钉在上边的人没了。
他想到处走走不想回到十字架上去。
我对整个故事的厌弃已经开始了。
英儿依旧有,在梦里,一个个梦,但面目模糊。就知道是英儿,和她一起挤在电梯里照像。看虫子一样大的猫,在玻璃上爬。要把她掸掉,英儿说:人家爬了半天呢。
我不喜欢这些模糊的事。
我站在街口看阳光下的山,我知道能把这些事做完,我蜕去这个故事,就像蝉从壳里爬出来,我把心中做恶的感觉,都像衣服一样脱掉了。
我还是要回到玻璃瓶里来。人,你们这些人。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在玻璃上忙着。你不知道玻璃是走不出去的,你们离开一点,就看见影子走过去了。往前一碰影子又回来挡着你,你们要抓着自己的影子这怎么可能呢?
和人在一起,我很寂寞。真的,我轻轻飞着。我们是这样到玻璃瓶里来的,你们都忘了;我们是这样认识的,你们都忘了。你们再不想跟我到那个广大的世界上去了。
我写这些不过是要你们丢掉的都用盒子装好。
(二)
醒了才知道人心有多冷。
平时都挺好的,迎迎送送的,到真的时候就都只想自己了,自己那点宝贝,我也一样,英儿也一样,雷也一样,人都一样。
道义都是在不伤筋动骨的时候说的,是活着的加减法,到死那就没法说了。死要死得省钱,便宜一点,这是我对自己说的,听别人算帐总有些不以为然。
我最后是想干好事的,因为感激,但忽然发现英儿的那些打算和等待之后,我的心就暗了。没有灵魂谁跟谁都没有关系,都是交易。我走在阳光温热的街上,真伤心。
我欠了人那么多,欠雷的,欠英儿的,最后还她们,谁也不会舍弃一切,说白了就这么回事,有人会哭一次,有人会死,但不会因此不笑,就像木头不可能不浮在水上一样。而且干吗不笑?
看到人为了活,展现的儒儒、明媚的样子,真伤心。那么好的人也会这样,就像在万丈高楼边看花。心冷的时候,我
就看见了有意无意,平时觉得灵巧的小伎俩。
她这样是对的,也是不对的,因为她忘了,不是在对活人说话,而是在对死人说。想死的人什么都知道,风动一动火焰就会摇晃,他已经变成魂了。
想活的人都得算那笔小帐,那么可爱。你就不能上教堂吗?看一看水里的影子,要知道钱不是那么有用,东西也不那么有用,都得搬走,你看我本来是什么样的。
他们往下拔钉子,才发现钉的不是地方,本来应该钉在心上,现在都钉在手上了。
这个人死不了了。
新约
新约
我渴,他那天呆在十字架上说,其实从上边看,风景挺好的。下边人还可以看他,像暴风雨前的一棵大树,或者像挂在木架上的半扇羊排,挂在他边上的人都不说话了,可是他还在那说渴。底下人用海绵递给他水喝,想一想又不给他了,因为有人说水是很贵的,反正他也没用了,其实是不想看他用嘴咬海绵的样子。其他的人又说,那么伟大的人是不会渴的,他这样的人说渴都是拿我们开心,他这样的人可以直接从云彩里喝水,喝多少也不会撤尿。
这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从这以后好人就多起来了,鬼的阴谋就暴露了,但这只是书上的说法,这时候那个可怜的人,看风景看厌了,就拿眼睛看下边他认识的人。彼得拿布蒙着脸,玛丽亚站得很远,有时候拿手遮一遮下午的阳光;那么远他还是看见她鼻翼薄薄的。他知道她正跟边上的女人商量布的价钱。她会买很多白布把他绕起来,她很有钱,更何况她把他弄到历史中去了。
谁让你把自己弄到那上边去了?
在他下来以后还会有人提这样的问题。
这会儿还得在十字架上再呆一时三刻。他没事干,鹰在蓝幽幽的天海中沉浮,一个个星座,都像踩水一样漾出光环,都是假的,天上一点水都没有。除了光就是让人干渴的紫石英,天倒像个烤人的地狱,只不过他此时头朝下,天就成天堂了。
真庆幸埋十字架的时候被钉了几下,使他不会拔地而起,直接落进天国。他看地上的人也为他们担心,因为他们一直在说话,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危险。他们没有想到树木为什么会那样站着。
〃水!〃他又说,水原来比云还轻。他用嘴去寻它,它就飘来飘去。他忽然想起那句话,说在天上,水就是火,它们摇曳不定,把光都照到颅骨中来了。
这个人在海上走过,他最后听见上边的人说,他想承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天骤然一黑变成了地。
〃这是你自己的事?〃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要死的吗?〃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与世为敌吗?〃
我说:〃是。〃
〃这是你自己背来的十字架吗?〃
我说:〃没有谁帮着我杀我,除了上帝。〃
他一直纳闷,上帝干吗在人心里放火,不放别的。把他闹的软软乎乎的有什么好处,把星球中间也放上软乎乎的东西。上帝干这些事究竟有什么意思,还是什么目的都没有,还是偶然为之,还是他的感觉系统跟人相反?反正让他一出生就觉得渴,一直渴到最后。这一手就够奇怪的。
他纳闷儿了一会儿,就换了念头,开始想水。水那么好,一定不是上帝制造的,一开始就有。上帝也在水上遛过两圈。水是漂亮的,可以照影儿,水是白的,也是绿的,也是蓝的,可以一片一片在天上跳舞,在自来水管里流着。他们把衣裳扯破又马上补好,在锅里呀,碗里呀磨坊里呀……
水是旅行家,也可能是疯丫头。你看她们在那坐着,鞋也不穿,把脚伸得那么长,一下就变成满天大雪了,没有一个动物不把蹄爪印在雪上,干什么呢?水,在沙丘中间,一弯一弯地亮着。
我们是在水边认识的,我向她要水,她就给我,我就知道她是我的人儿了。我知道喝她的水会越来越渴。
她有一个魔术,让石头在水上跳,把石头一扔,石头就活了。可这事我只看见过一次,他们说是我走水,其实那次我的石头一扔就沉到水里去了。
他终于哭了。哭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渴;他的眼泪在制图桌上一滴一滴,滴答得快呢;他根本不渴,才发现他在十字架上的事迹,都是他做木匠的爹说出来的。他可以哭,这说明心里没有火,也没有那个放火的上帝。他是个老实人,天上地下的表演,只做过一次。他一点不渴。在他的心里有一个挺大的湖,水量充沛,波涛汹涌,一般的船都开不过去。他哭一会就发现麦子都绿了,现代人比较软弱,哭过的人会面容新鲜,眼睛里沉着沙土。
他终于对妻子说:你搞错了,我不是那本书里的人,也没让你舀水,喂我的那一大群骆驼,我从来就没有一大群骆驼,我骑自行车上班,是北京人。我是从东边来的,不错,东边国家多了,不一定从东边来的就叫亚伯拉罕。
〃一片水上会有很多太阳,风吹过来。我们是光芒和水的女儿。我们都被风吹来吹去,当我看见你,就想起来,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呢?〃
他在做这件事,谁也看不出来。割一个轮胎或者磨一块儿石头,他用台钳把椴木夹紧,要把木头都锯短。在火焰中回忆,写小说。他的妻子们都在很远的地方笑他。他绝望地发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确有湖水,或刚刚溶化的雪水。后来就变黑了,那黑色的眼神就像雪地上车辙的印迹。
他说在水里看自己的影子。
他最纳闷的是,她们可以梳出各种名份的头发。可梳了半天,那些头发不是还在她们头上长着吗?
他穿着衣服到处走,走到哪都让人摸摸他身上的伤洞。
伤口
伤口
这是给你读的,因为我找不到你,我在信箱里拿到的是自己的信。我以为这些话不用说,或者以后还有时间,以为你知道这些话,这是我们的生活。可是我找不到你,只听说你哭过,说我不知道你,不理你。你觉得我没有看见你,所以你没有了。现在我写这些事情,是因为我只看见了你,看见你在所有的事情中。
他们都是虚幻的影子,或者准备使用的东西。
我不太相信你还在一个地方,你还活着,你还能读我写的每一个字,我们中间永远隔着死亡和大海。
我不太相信,照过我的太阳,又会照着你,照着你的头发。和你生活的街道。
我不太相信你还会说中国话,说使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种语言;不相信你的心还能看见我。但是我还是写了,日日夜夜不可置信地写着。
我在黑夜里对你说话,在白天把这些字放进信筒。
我在每一张纸上说话,就像在山上看你一样。我只听到石头的回声。我让我的声音去找你,它在蓝色和橙色的风暴中,变成雨水。
我并不知道它们会落在什么地方,落在无人的树林里,或者枯枝腐烂的道路上,或者陌生人惊讶的回视中。
谁也不知道这是写给你的,谁也不认识你。他们有时回忆起另外一个人,或一个生活中的声音,插图。
你的父母也不认识你,你的兄弟或女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