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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独自一人,又将许多黑暗抛到了身后,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却总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时候,他都觉着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然而,每一次爬起来的时候,他又觉着自己还能走下去。
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吃支撑巷道的腐朽木头,吃脚下踩到的面矸子。他还拼命喝水,只要在巷道的水沟里发现了水,他就俯下身子喝个够。他自以为多喝水,就能帮着消化吃进肚里的木屑和石粉,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多维持两天。
然而,始终没有出现奇迹。一路上,他再也没摸到一个活着的人,没摸到一具人的尸体,他摸到的除了棚腿、矸石,就是连绵不断的煤壁。
他几乎完全绝望了。
在这绝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骡子。他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他希望他们活着,希望他们从后面的黑暗中赶上来。在那条水巷里看见窑神爷的时候,他恍惚听到过身后的水声,他痴迷地想:这蹚水的人或许就是二牲口和三骡子呢;如果是他们,那该多好呵!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在挣扎着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突然倒下成为一具尸体,那就更好了……
不管饿到什么程度,三骡子都牢牢记着那些有经验的老窑工给他说过的话:“面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儿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面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捻成面,和着水沟里的黑水,一把把硬吞下去。
他很后悔。早知带在身上的马肉会被那帮饿狼们抢去,那他就根本不该主动去和他们打招呼,或者他应该让自己先吃个饱。如果,一次吃饱了,即使没有水,他也能支撑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没想到那帮饿狼会抢他们的马肉,更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凶狠地揍他们!现在回忆起来,他还感到后怕,他揣摩,那帮饿狼本来就不安好心!他们是要算计他们的性命的!在扭打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就使劲咬住他的肩膀,险些将他肩膀上的一块肉给咬下来。他和二牲口嚎叫着逃出了洞子,逃到了大巷里,蹚着水游到了几乎没顶的两架棚子下面。他抱着一根棚梁,二牲口抱着身边的另一根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里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那时节,他们真怕呀,前面是没顶的水巷,后面是一帮丧失了理智,丧失了人性的恶狼,他们既不能退,又不能进……
后来,两只胳膊都累酸了,两只手都发麻了,他们才想起了小兔子。他们断定小兔子不会往回跑,他一定是顺着水巷游了出去!若是小兔子游得出去,他们也可以游出去!他们试探着向前蹚,贴着煤帮、贴着棚梁,蹚到黑水没顶的地方,他们就一憋气潜入了水底……
竟然游了出去。
没顶的那段巷道总共不过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样子。
他们又向前游了一阵。渐渐地,脚下的水浅了,从胸脯退到腰际,又从腰际退到大腿、退到脚踝。
他们的脚又踏到了满是煤粉、矸子碴的道路上,他们又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这次上路后,三骡子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感情仿佛全被浸泡在那水巷的黑水里了,他变得冷冰冰的了,一路上,几乎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即使是二牲口和他讲话,他也不理不睬。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都还希望能赶上小兔子,能和小兔子一起,分食他带出的马肉。然而,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也没见到小兔子的影子,他们开始恶毒地诅咒这个可恶的小狼羔子。他们认定这个狡猾的混小子带着救命的马肉独自逃了,他用不着他们了,把他们甩了。
在第一次吃朽木粉的时候,三骡子恶狠狠地骂:
“日……日他娘!我……我逮着小……小兔子这杂……杂种,非吃他的肉不可!”
第五部分第70节 二牲口还是赶上来了
二牲口道:
“这狗……狗崽子也……也太没良心!我……我……也……也得扒他的皮!”
这是他们走出水巷之后惟一的一次对话,此后,他们彼此再也没说过什么,仿佛像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各自凭着自己的力量,在黑暗中气喘吁吁地向前挣扎着,走着。
谁也帮不了谁,谁也不想帮谁,他们的感情已经完全麻木了,存在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好在走出水巷之后,大巷变得宽阔起来,他们的脚下又出现了走马车的铁道,巷道里再也没有什么堵塞物,他们也无须齐心协力去对付什么了。
三骡子的体力显然比二牲口要好一些,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走在前面。他走走歇歇,以听到二牲口的脚步声为原则;等二牲口追上来以后,他又拔腿向前走去,要是听不见了,他就停下来等候。
这一次停下来时,他摸到了一根插在煤壁上的腐朽的木板,那木板的表面还带着一层拇指般厚的树皮。他把木板拽了下来,坐在地上剥那层树皮;剥下一点后,便弄碎塞进嘴里。
正吃树皮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一阵踉踉跄跄、很沉重的脚步声,继而,又听到了二牲口断断续续的呼叫声:
“骡……骡子!我……我的脚崴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向身后看了一下,便又自顾自地去掰那块干硬的树皮。
“骡……骡子!骡子!”二牲口又喊。
没有脚步声,二牲口大概是扶着煤帮站住了。
他依然不理。他把那掰下来的树皮用手指捻,捻不动;又用牙去咬,咬下一点,再捻。
“骡子!来……来扶我一把!”
他感到很不耐烦。他站了起来,折下一块树皮抓在手上,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听不见二牲口声音的时候,才又倚着煤帮,坐到地上,认真对付他的树皮。
二牲口还是赶上来了。
当他听到二牲口“呼哧、呼哧”喘息声的时候,就站起身想走,不料,二牲口已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他面前,抓住他的头发就打。
“婊子养……养的!你……你他妈的心这么狠!老……老子白救……救你了!”
救我?!那老子下窑又是为了救谁?!
他想这样分辩的,可他没讲。他不愿白白浪费力气。他一拳打落了二牲口架在他脑袋上的胳膊,挣扎着站起来,又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觉着二牲口太傻了,眼下到什么时候了,哪还能打架?他就是能打过二牲口,他也不打。这不是怜悯他,而是为了保存力气,他还要用这点力气,走完他要走的求生的路,他不能浪费一丁点儿力气。
向前走了七八步,他听到了二牲口呜呜咽咽的哭声。他心软了。他站下了,他等着他跟上来。他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抛在这里。他现在能够给一个朋友、给一个救命恩人的最大帮助只能是这么多了。
然而,就在他站下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开始,他以为这喘息声是身后的二牲口发出的,可听听却觉着不对。这喘息声分明是从前面黑暗的巷道中传来的,是另一个活人的胸腔里发出的。他一时没想到是小兔子,他试着伸出脚、伸出手,一点点地悄悄向前试探。当他的脚碰到一个热乎乎的身躯时,那身躯动了起来,他感到一双滚烫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腿。
他被搂倒了。
“谁?你……你是谁?”他喊。
搂住他腿的手松开了,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是……是我!”
“小兔子!你……你狗日的是……是兔子?!”
他翻身坐了起来,急不可待地在小兔子身上摸索起来,他要找那个救命的马肉!这些马肉不能、也不该仅仅属于小兔子一人,应该归他们三人共有!
摸了半天,他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火了,一巴掌将小兔子打到煤帮上,又扑上去揪住他的头发,气喘喘地吼道:
“肉……肉……肉呢?”
小兔子木然地道:
“丢……丢了!早就……就丢了!”
“你……你说谎!一……一定是……是让你狗日的给独……独吞了!”
“没……没有!”
这时,二牲口也听到了他和小兔子的对话,二牲口也在他身后的黑暗中喊:
“是……是兔子么?是么?快!快!兔……兔子,快来扶我一把!”
小兔子立时嘶哑着嗓子叫了起来:
“二……二哥,你……你来救我!骡子打……打我!二哥!快……快来呀!”
三骡子更火了,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压到小兔子瘦小的身躯上,想用两只手去掐小兔子的瘦脖子;小兔子脑袋乱晃、手乱抓,两条腿拼命地在地上蹬着,把地上的煤灰蹬得飞飞扬扬;突然他的一只手,被小兔子咬住了,他痛得大叫起来。
他一边叫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小兔子的脖子……
二牲口爬起来了,把他从小兔子身上扯了下来,也和小兔子一起打他。
三骡子这才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他知道,他一个人是打不过面前这两个人的!这两个人都姓田,而他姓胡,在关键的时候,他们势必要合伙对付他的。倘若他被打败了,被他们打死了,他们真会吃他的肉的!
三骡子挣了几挣,打了几个滚,总算摆脱了二牲口和小兔子的纠缠,又站了起来,独自一人向前走了。
三骡子“踢拖,踢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二牲口这才从满是煤尘的地上爬了起来,气喘喘地搂着小兔子滚烫的身子坐下了。他那老树皮一般粗糙的手开始哆哆嗦嗦朝小兔子身上摸:
“兔……兔……兔子!你……你行!你真行!快!快告……告……告诉我,马肉藏在哪……哪里了!咱们……咱们是……是不该给骡……骡子吃!这……这小子也……也黑了心!”
小兔子呜咽着道:
“二……二哥!我……我不骗你!马……马肉真的丢了!在过那条水巷时丢的!”
二牲口不相信,他那满是臭气的大嘴里发出一阵木棍断裂般的干涩的笑声:
“兔……兔子!你……你别蒙我!我知道!我……我知道你精明哩!是……是不是藏到煤帮上了!快……快……快找出来!二……二哥要……要饿死了!”
二牲口说这话时,已抛开了小兔子。他把整个身子都俯到了地下,高高昂着头,两只大手在地下四处乱摸。他从道心摸到了水沟上,又从水沟上摸到了煤帮边。
“二哥!二哥!你……你别找了!没……没有!真……真没有了!”
小兔子跟在他身后爬。
小兔子抱住了他的脚。
二牲口一脚将小兔子蹬到了一边,又从那侧煤帮往这边摸。小兔子的举动,加深了他的怀疑,他断定那块救命的马肉,就藏在这黑暗中的一个什么地方。
然而,他摸了半天,摸得一头一脸的煤灰,摸得浑身是汗,还是没有摸到。这一次,轮到他发火了,他用两只干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小兔子的肩头,拼命摇撼着,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