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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海鸥飞处-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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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这家中国餐馆已经营了四五年,规模庞大而生意鼎盛,是我父亲许多生意中相当赚钱的一间。世澈甫一接手,立即撤换了所有的经理及老职员,用上了一批他的新人,他对经商确有一手,经过削减人员费用之后,五龙亭的利润更大。但是,他却以美国最近经济不景气为由,向我父亲报告五龙亭支持困难,不知他怎么能使我父亲相信,竟又拨来大笔款项,于是,我悚然而惊,这时才倏然发现,如果他不能逼干我的父亲,他似乎不会停手。我开始觉得我必须挺身而出了,于是,我尽量想干预,想插手于五龙亭的经济。我想,这后果不用我来叙述,你一定可以想像,我成了他道道地地的眼中钉!以前在台湾时,他多少要顾及我的父母,对我总还要忍让三分,如今来了美国,父母鞭长莫及,他再也无需伪装。他并不打我,也没有任何肉体的虐待,但他嘲笑我,讽刺我,并以你来作为刺伤我的工具。呵,慕槐,一句话,我的生活有如人间地狱!何必向你说这些倒胃口的事呢?这婚姻原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该自作自受,不是吗?近来我也常想,假若当初我没有嫁给世澈,而嫁给了你,是不是就一定幸福?你猜怎的?我的答案竟是否定的。因为那时的我,像你说的:‘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我任性、要强、蛮横、专制、顽皮……有各种缺点,你或者能和个‘孩子’做朋友,却不能要个‘孩子’做妻子!再加上你的倔强和骄傲,我们一旦结合,必然也会像父母所预料,弄得不可收拾。结果,我嫁了世澈——一个最最恶劣的婚姻,但却磨光了我的傲气,蚀尽了我的威风,使我从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变成一个委曲求全的妇人。或者,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或者,这是上天给我的折磨与教训,又或者,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受尽苦楚,才能知道我曾失去了些什么,曾辜负了些什么,也才让我真正了解了应该如何去珍惜一份难得的爱情! 
  真的,慕槐,我现在才能了解我如何伤过你的心,(我那么渴望补报,就不知尚有机会否?)如何打击过你,挫磨过你,如果你曾恨过我,那么,我告诉你,我已经饱受报应了! 
  让我言归正传吧。世澈大量吞噬我父亲的财产,终于引起了我父亲的怀疑,他亲自赶到美国来,目睹了我的生活,倾听了我的控诉,再视察了五龙亭的业务,他终于明白了世澈的为人。可怜他那样痛心,不为了他的财产,而为了他那不争气的女儿!抱着我,他一直叹气,说是他耽误了我,而我却微笑的告诉他,耽误了我的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父亲毕竟是个开明果断的男人。没有拖延时间,他立即向世澈提出,要他和我离婚。你可以料想那结果,世澈诡辩连篇,笑容满面,却决不同意离婚,父亲摊牌问他要多少钱,他却满口说,他不要金钱,只是爱我。父亲被他气得发昏,却又束手无策,这谈判竟拖了两个月之久。 
  就在这时候,我的救星出现了!慕槐,祝福我吧,谢谢她吧,但是,也请‘祝福’她吧!因为,她作了我的替身。降临到我身上的噩运,现在降临到她身上了。她——一个名叫琳达的美国女孩,十八岁,父亲是个石油巨子。她竟迷恋上了这个‘漂亮迷人的东方男人!’(套用她的话。)所以,慕槐,现在给你写信的这个女人,已不再是欧太太,而是杨小姐了。你懂吗?我已经正式离婚了!虽然父亲还是付出了相当的金钱,整个的餐厅,但我终于自由了!自由,我真该仰天狂呼,这两个字对我的意义何其重大!自由!去年今时,我曾想舍命而争取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但是,命运对我,到底宽厚与否呢? 
  我曾迟疑又迟疑,不知是否该写这封信给你,一年未通音信,一年消息杳然,你,还是以前的你吗?还记得有个杨羽裳吗?你,是否已有了女友,已找到你的幸福?我不知道。假若你现在已另结新欢,我这封信岂不多余?! 
  如果我还是两年前的我,坦白说,以我的骄傲,我决不会写这封信给你。但是,今日的我,却再也没有勇气,放过我还有希望掌握的幸福,我不能让那幸福再从我的指缝中溜走。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我都愿争取。若竟然事与愿违,我薄命如斯,也无所怨!像我以前说过的,我仍会祝福你!昨夜梦到你,诗满衣襟,月满衣襟!你依旧是往日那副深情脉脉的样子。醒来无法遏止自己对你的怀念,无法遏止那份刻骨的相思。回忆往事:雨夜渡轮的初遇,夜总会中的重逢,第三次相遇后,展开的就是那样一连串的勾心斗角,爱恨交织,以至于生离死别。事情演变至今,恍如一梦!我不知命运待我,是宽厚?是刻薄?是有情?是无情?总之,我要告诉你,我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从那可怕的噩梦中醒来了。带着兴奋,带着怅惘,带着笑,带着泪,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即将束装归来了。父母为我的事,双双来美,他们怕我情绪恶劣,想带我去欧洲一游,怎奈我归心如箭!所以已决定日内即返台湾。听到这消息,我不知你是喜?是忧?是悲?是愁?因为呵,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欢迎我哪!我不敢告诉你我确切的归期,万一届时你不来机场接我,我岂不会当场晕倒?所以,等待吧,说不定有一天,你的电话铃会蓦然响起,有个熟悉的声音会对你说:‘嗨!海鸥又飞回来了!’你会高兴听到那声音吗?会吗?会吗?会吗?别告诉我,让我去猜吧!信笔写来,竟然洋洋洒洒了,千言万语,仍然未竟万分之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祝福你!爱你!想你! 
            是不是还是你的——羽裳?” 
   
  一气读完,俞慕槐心跳耳热,面红气喘,他捧着那叠信笺,一时间,真不敢相信这竟是事实!呆了好几分钟,他才把那签名看了又看,把那信笺读了又读,放下信纸来,他拿起信封,上面竟未署发信地址,那么,她不预备收到回信了。换言之,她可能已经回来了! 
  他惊跳,迅速的,他拿起电话来,拨了杨家的号码,多奇异!这一年多未使用过的号码,在他脑中仍像生了根似的,那么熟悉!接电话的是秀枝: 
  “啊,小姐在美国呀!先生太太也去了,是的,都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放下电话,他沉思片刻,跳起身来,他收好那封信,穿上夹克,走出门去了!穿过客厅的时候,他那样绽放着满面的喜悦,吹着口哨,使那在看电视的俞太太愕然的抬起头来,目送他出去。她转向俞步高: 
  “我们的儿子怎样了?”她问。 
  “似乎是春风起兮,天要晴了!”那父亲微笑的说。 
  俞慕槐骑上了摩托车,没有穿雨衣,他冒着那蒙蒙的雨雾,向街头飞驰而去。雨雾扑打着他的面颊,他迎着雨,哼着歌,轻松的驾着车子,如同飞驰在高高的云端。 
  于是,有这么一天。下午,在一班来自日本的飞机上,杨羽裳和她的父母,杂在一大群旅客中,走下了飞机,穿过广场,来到验关室。经过了检疫、验关、查护照……各种手续,他们走出了验关室。羽裳走在最前面,她的父母在后面照顾着行李。一出了验关室,来到那松山机场的大厅中,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一口气,多熟悉的地方!她已归来!从此,该憩息下那飞倦了的翅膀,好好的休息。只是呵,只是,谁能给她一个小小的安乐窝? 
  一个人影蓦然间拦在她的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低沉的、喑哑的、安静的对她说: 
  “小姐,我能不能帮你提化妆箱?” 
  她倏然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黑黝黝的、亮晶晶的、深切切的眸子。她怔了,想笑,泪却涌进了眼眶,她咬咬嘴唇,低声的说:“你怎么知道……”“自从收到信以后,我每天到机场来查乘客名单,这并不难,我是记者,不是吗?” 
  泪在她眼中滚动,笑却在她唇边浮动。 
  “但是……我们是从日本来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你们在日本停留了四十八小时。” 
  “呵,”她低呼:“你调查得真清楚!” 
  “我不能让你在机场晕倒。不是吗?” 
  “但是,”她深深呼吸:“我已经快晕倒了呢!”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俯视她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吻你,”他一本正经的说:“不知道会不会被警察判为妨害风化?”“这儿是飞机场,不是吗?”她说。 
  “对了!”他的手圈住了她,当着无数人的面前,他的唇压上了她的。后面,杨承斌伸长了脖子,到处找着女儿,嘴里一面乱七八糟的嚷着:“羽裳哪儿去了?怎么一转眼,这孩子就不见了?羽裳呢?羽裳呢?”杨太太狠命的捏了他一把,含着泪说:“你安静些吧!她迷不了路,这么二十几年来,她才第一次找着了家,认得了方向,你别去干涉她吧!” 
  杨承斌愕然了。这儿,俞慕槐抬起头来,拥着羽裳,一面往前面走,他一面深深的注视着她。“你长大了,羽裳。”他说。 
  “我付过很大的代价,不是吗?”她含泪微笑,仰望着他。 
  他们走出机场的大门,望着那雨雾蒙蒙的街头。一句话始终在她喉中打转,她终于忍不住,低问着说: 
  “你——找着你的幸福了吗?” 
  “找着了。”她的心一凛。“那幸运的女孩是谁?” 
  “她有很多的名字:海鸥,叶馨,杨羽裳。”他揽紧她,注视她,正色说:“记得你那支歌吗?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它飞向海角天涯!我现在想问问你,很郑重的问你:海鸥可愿意有个固定的家了?” 
  她的面颊发光,眼睛发亮,轻喊一声,她偎紧了他,一叠声的说:“是的,不再飞了!不再飞了!不再飞了!” 
  是的,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日月迁逝,春来暑往,海鸥终于找着了它的方向。 
  —全书完— 
  一九七二年三月廿日午后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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