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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黑沉沉的繁星乱迸,罗小虎如个巨鹰似的,手握钢刀,站在窗台,怨声喊说:“都滚开!老爷本不愿伤人,可是你们要招起老爷的脾气来,那可就……”话刚说到这里,忽然官人之中有人打来了一镖“普”的一声正打在罗小虚的肥大的袍子上,罗小虎怕有第二只再打来,他就忿忿地说声:“小子们,外边较量较量去!”他就飞身向窗下跳去。
这几丈高的楼,忽然由上面落下来一个熊一般的大汉,街上的十多名官人齐往两边躲。罗小虎跳到了街心,他才脚落实地,就有一只方天戟迎面刺来,他疾忙闪身,秦杰又用戟追刺,他以刀相迎,但刀太短,够不上,他只得再躲,脚下的两只靴子实在太不利便,跳跃都觉得发重,两旁才跑开的官人此时又都逼近,刀、棍齐上,尤其是那钓竿子,长约六尺,前装有利钓,是专为捉贼用的,这东西真难招架。同时酒楼上的那些人也都顺著楼梯下来,跑了出来,街上已没有了别人,买卖人家早都纷纷闭户,只有秦杰、张仲翔和高朋率领约二十多名官人围拿一个罗小虎,并且齐喊著:“拿!拿!杀了他吧!杀了他也不要紧!”
罗小虎刀短、夜长、人孤,他虽然奋勇闪避、迎杀,但到底著慌,他就拼命先抓住了秦杰的戟杆,一刀将它切断!秦杰跑了,抡著空杆大喊,罗小虎又以刀削断了几根钓竿子,张仲翔又扑上前来,他却用脚将张仲翔踢倒,他抡著宝刀大喊:“快滚开!我可要放箭啦!”声如巨雷,高朋等人一听,都不敢再向前,官人飞镖卢大一镖打来,没打著罗小虎,却吧的一声钉在路旁铺子的门板上。
罗小虎幸免于这一下暗器,他自己暗器可也拿不出来,因为他多年不用那小家伙了,这次由白龙堆过来,感觉需要,才在沿途做了几枝箭,而弩弓自己却做不了,也没得工夫找弓箭铺去做。
当下他见镖一来,就不免手足失措,而那卢大又一连气“嗤嗤嗤”飞来三只,只因打法不精,罗小虎没躲却也没有伤著,那边秦杰又由别人的手中要过来一杆枪,追过来挺刺,高朋又喝令众人上手,说:“上!怕甚么?连一个贼都捉不住,你们还吃甚么饭?上!上!”
眼看著罗小虎又将陷于重围之中,他就急忙转身蹿到路东一家小铺子的房上,下面的钓竿齐递,又齐声喊著:“跑了,拿呀!”
罗小虎却迈开大步顺著屋瓦跑,他连蹿带跳,一连过了几重房,踏碎了不知多少片瓦,回头看著,没有人追他,他才停住喘了几口气。忽然一看,眼下有一处院落,房屋很多,灯火通明,他认出来正是那家吉升店,他就想:这回我到迪化来,原是知道绣香跟她丈夫到这里来啦,这是我在沙漠里听人说的,没想到今天才打听出他们是住在这店里,官花园那件不知是哪个贼王八蛋干的事,仙人剑那小子又便把罪名栽在我的身上,我今天一天也没敢回后,只在僻静的胡同里找了个剃头铺,刮了脸,埋了辫子,到柳香居里原想找来绣香的丈夫谈谈、问问,妈的又为那些人所搅。如今,我顾不得牵连他们了,我得去见绣香,至少我得告诉她,她的主子玉娇龙已死在沙漠了,还得问问春雪瓶到底是不是玉娇龙的亲生,玉娇能在这二十年来是否还常提到我?说完了,问完了,我再找方天戟、仙人倒去拼命,即使我死在这迪化城,亦不足惜。他如此想著,就又踏过了两重房屋,向下一跳,就到了吉升店里。
本来他是看见院里没人才放心往下跳,而且脚落得很轻,可是不想到就有两个人一齐惊叫,原来是一间伙计住的屋子,屋里没点灯,可有两个伙计正在屋里惊慌地猜测著街上拿贼的事惰呢。
罗小虎过去轻轻地敲房门,屋门上本来有缝子,里面的两个伙计从缝儿看见罗小虎雄壮的样子,就更吓得上下牙相敲乱响,罗小虎就向门缝里轻轻声儿说:“不许你们嚷嚷!别怕!我是向你们打听那由尉犁城来的几个人,一个作小官儿的带著女眷?”
屋里的伙计回答说:“在后院住!你自己找去吧!”
罗小虎点头说:“好!可是!……”他听著外面锣当当的紧响,并还有人大声喊嚷,他的心中就又有一些发慌,知道方天戟等和那些官人还没有离开这条街,于是他就向门里又狠声地嘱咐,说:“你们既不敢出屋,大概你们也知道现在外面的事,好!这时无论谁叫门,也不许你们开,如若门被打破了,人闯进来,也不许你们说话,敢不听,就……”他拿宝刀向门上敲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响,随后他就大步往后院走去。
天还很早,可是后院各屋中的灯光多半熄灭了,只有一间的窗上有淡淡的灯光,并有模糊的人影在窗上往来浮动,可以隐隐辨出是妇女的头发的影子。
罗小虎不由敛住脚步了,惭愧心慌,心想:“如果雪瓶已经来了,那,我这个作爹爹的可真丢脸。”又不晓得绣香的丈夫到底姓甚么,叫不出来,而身后却听有咚咚的打门声,及许多人的嚷嚷声说:“开门!开门!”沸腾得如海水一般,乱杂得如暴雨一般,他心中既慌且急,袍子重披,宝刀握紧,但却走到那屋的窗前,用刀敲敲窗棂,就向屋内发出紧急低微的声音说:“快开门!快开门!我要进屋去跟你们说几句话!我是罗小虎!”
他这不过是先向屋中的女眷打个知会,其实这时门并未关紧,他便上前去推门,而屋中立时就有人尖声地叫道:“别进来!谁认识你是其么虎?”吓得他退了半步,屋门开了。出现了两个身材高低都差不多,一样的窈窕,一样的美貌年轻,不过一个穿旗袍,一是穿汉装的两位女子。这时店门大概被打破了,凶猛的人潮已涌进来了,惊心的喊声:“搜搜,各屋都搜到了!看著他有没有进来!”钩竿子、刀吧吧当当地一阵乱响。
但是他罗小虎反倒不慌了,两只眼睛不由得一眯,新刮的胡子嘴儿露出微笑,他问说:“你们哪一个是春雪瓶?唉,我都认不清你们!我实是罗小虎,我真许是你的亲爹,玉娇龙她是我的……后面有人追我,我先进你们这屋里藏藏……”越说声音越急,他就要往雪瓶的屋里闯,雪瓶在这一刹那间,倒是进退两难,既想救罗小虎,可又不愿叫他进屋,既是恨这个强盗,却又疑惑他真许有其么来历,但她不由自己就张开来双臂挡住,不叫罗小虎进去。
可是幼霞正站在她身旁,正持著弩弓和箭,正因为听说甚么“亲爹”“玉娇龙”而气忿,她哪管这个人是强盗还是好人,她就手里微微一动,“崩”的一枝弩箭射去,罗小虎万也未料到,就觉得左腿一疼,不由自己的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下。雪瓶却疾忙用力将幼霞推开,她匆匆返身进屋“噗”的一下吹灭了灯,然后向外面说:“快!快进屋来藏!……”
此时前院的灯光和人声已滚滚地闯进了里院,罗小虎早已翻身跃起,一跺脚,就上了房屋,雪瓶跟幼霞也在屋里紧紧将门闭住。罗小虎站在房上,他还不立时就走,向下面大声喊道:“玉娇龙已死在沙漠里了!你们快去找她的尸身去吧!”脱下了一只靴子向下面的人丛打去,下面的人不知飞来了何物,就一齐躲避,有的把灯笼也扔了,罗小虎却忍著腿痛,飞踏著屋瓦又向街上奔去,后面的人又齐声嚷著:“跑了,拿呀!”
罗小虎跑到了当街,慌忙地又蹿上了街西的房屋,又剥下一只靴子来扔在街上,赤著两只脚,踏著屋瓦乱走,但左腿却痛得很,他伸手一摸,原来箭还正钉在肉上,且有点湿的血水顺著箭流出来,他刚才并没看清是谁发的箭,他此时心里好笑,说:“好孩子!你妈妈教给你的箭,如今倒拿来射你的爸爸了!”他咬著牙,狠狠地自肉中拔出箭,并不扔,却衔住口里,头上流著汗,腿间流著血,胸中喘著气,脚踏屋瓦,胡奔乱跑,没想到又走到那座柳香楼上了。他心中懊丧著说:“原来我并没跑出多远!”腿痛得厉害,四下一看这楼上并无一人,也没有一盏灯,地下的碎盘子碎碗直扎脚,趴窗再往下看去,只见灯火辉煌,街上官人越来越多,嚷嚷之声越来越大,罗小虎就想恐怕自己逃不脱了!即使今天能找个地方躲藏一宵,但脚下无鞋,腿上有伤,到了天亮时,被人看见,还是难免被捉住,那时岂不丢人泄气!只是刚才跟春雪瓶说了那番话,她未必相信,即使信了,她也许不知我罗小虎确实是谁?绣香还许不信我真来到这里,妈的!我半天云是在新疆闯荡起来的,在沙漠享过福,草原里做过好梦,如今快五十了,玉娇龙跟花脸欢又都已死,我死在这里也不算冤,但死也得死个英雄、爽快,还得叫绣香、春雪瓶全都知道知道我!
于是他不禁独自发出傲笑,遂手扶著窗台,扯开了嗓子,先向下面喊几声,然后又唱:“天地冥冥降闵凶!”
下面的人一听,齐都惊讶的喊说:“啊呀!他又跑到楼上去啦!”当时灯笼照著人众,照著刀光枪影又进了楼来。罗小虎旁若无人,接著再唱:“我家兄妹太飘零,啊呀我的玉娇龙,死在沙漠中!父遭不测母仰药……我罗小虎是个大英雄,我的女儿春雪瓶!”歌声极为高昂,慷慨悲壮,唱到这里,他脑里的词儿都乱了,而仙人剑张仲翔那些人也都爬上楼来了,他就回首骂道:“你们要想来捉我,可他妈的捉不著!”先把手中的宝刀使尽生平之力向窗外抛去,也不知抛到哪里去了,这时灯光已照遍了全楼,十几杆钓竿子齐向他来钓。他却又由窗口将身向下一跳,如一只夜半的飞鹰似的,落于平地,跟上回一样,还是没摔著,只是左腿太痛,不由得坐在地下。
两旁有些个官人见他飞下来了,反倒都吓得避在旁边,罗小虎挺身而起,大笑著说:“来吧!你们快拿吧!”这时楼上的人才“咕隆咕隆”又往下跑来,罗小虎先自己背上手儿,叫人绑上他,他依然笑著,口说:“劳你们的架,把我抬到衙门去吧!我的腿伤真疼!”
鹰眼高朋过来说:“好汉子!你放心!我们准能对得起你!”当下他叫四个人抬著罗小虎,还有人帮助托著,架著,罗小虎仰面朝天,看著星星都向他眨眼,像是玉娇龙的眼睛,月牙儿向他发笑,像是玉娇龙的樱唇,灯光、人群都围绕著他,他就被交送进了抚台衙门。
街上一场大闹,这才消停,更锣迟迟,敲了三下,这时附近的几家商店,全都由惊慌而入于宁静,可是人还都没有睡,因为太刺激太兴奋了,都睡不著。及至听到大盗已经被捕的消息,大家却都纷纷地谈论起来,尤其由那大盗的口中牵涉到了玉娇龙、春雪瓶这两个在新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就更便大家的谈论增加兴趣,增加惊讶。
可是,连那吉升店里的人,也不知道那秀树奇峰小王爷春雪瓶就在附近,原因是当这次绣香、幼霞等众人先来到迪化城之时,绣香就怕因为春雪瓶的名气而在这里惹出甚么事,她就与她的丈夫和幼霞全都商量好了,嘱咐那几个车夫,到了迪化,只说是萧千总的家眷,却不可说甚么“小王爷”春雪瓶等等的话,几个车夫当然连声地答应。
其实就是不嘱咐他们,他们也不敢说,这是玉娇龙十几年来在新疆树下的威名,连三尺童子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