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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天黑时,夜色罩住了大漠,她又疲倦,又口渴,马也没有气力了,人跟马就都躺在沙上睡了,夜间幸亏没有狼来,也没有起风,天色微明之时,她牵马起来,抖了抖沙子,骑上马又往下走,又走了一天,耐饿耐渴,强挣扎著向前迈进,她的马虽然还有余力,可是她的人已不成为人了,此处是没有镜子,看不见她的容颜,但衣服的脏污,她生平也没有受过这苦,马蹄下的铁掌已经磨尽,这驰骆草原,万马中的魁首,如今竟成了一匹瘸马,幸亏走到这里就快出了沙漠,路旁渐渐看见篙草,但都是焦黄色的,被马一碰就折,拿手一捏就成粉末,对面来了一大队骆驼,春雪瓶以她嘶哑的喉音,就向前问说:“前面是甚么地方?”
对面的几个拉骆驼的人都惊诧地看著她,回手指著东边告诉她,说:“不远就是乌尔土雅台!”
雪瓶点头,这才往前走,傍晚时才到了乌尔土雅城,找了店房住了,她跟病人一样,她的马也跟死马差不多了。
这乌尔土雅台就是她的萧姨夫当差的地方,她的爹爹临离新疆时,也曾至此,绣香姨娘对她说过,但现在她到了这里可没有一个熟人,这地方也是个繁华的城市,买卖多,居住的满汉人都不少,她在店里歇宿了两夜一天,精神恢复过来了,叫店家婆给她洗了衣服,她又自己淋浴了,并用油梳光了头,她手中有金锭,买甚么办甚么都行,她就自己出去找了衣庄,买了几身不合式,也还可穿的单搭衣裳,又买了几双旗人妇女穿的子底鞋,还买了白绞,拿回来托店家婆给地做袜子,叫店伙把马牵出去钉铁掌,把双剑拿出磨剑锋,并预备了牛皮水袋,干粮及小篦子,火镰等物,在此住了几天,人马已焕然一新,付清了店账,出了屋子,她就又继续走,她这匹马上的物件虽多,但却都勒系的很紧,所以并不十分累赘。
她决定要先赴销魂岭,再赴白龙堆,可是这时忽然有一个商人模样的汉人,进到店房来打听,说:“尉犁城的春大姑娘是住在这里吗?”
她就爽直地说:“我就姓春!你找我有其么事?”
这个人却先拱手,叫了声:“小王爷!”然后就说:“我姓徐,在新疆省贩茶叶,还卖药,新疆人差不多全认识我,我现在住在南边的一家茶叶铺里,因我听说您来啦,我才冒昧地来见您。”
雪瓶就问:“谁告诉你我住在这里?”
徐客人笑了笑说:“只要在新疆住过几年的人,就是没见过您,不认识您,一瞧见了骑著马带著剑的人,也会知道不是大王爷便是小王爷。昨天又有几个拉骆驼的人来到西边,他们说多亏遇著您在沙漠里剪除了戈壁虎!打走了半截山……”
雪瓶拦住他的话,说:“你来找我有其么事?快说!我还要走呢!”
徐客人说:“差不多两个月前,在销魂岭我跟大王爷和那位韩爷住在一个店里。”
雪瓶问说:“就是那君子老店吗?”
徐客人说:“对啦!他们店门前写的是君子老店,其实那并不是店名。”
雪瓶点头说:“你进屋来说话!”
她遂就又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屋内,徐客人随著进来,说:“因为我见过大王爷,如今又听人说小王爷您到此就是为找大王爷,我才不敢不来告诉您,大王爷现在的下落,我也不知道,但那夜在销魂岭……”当下徐客人找了个凳儿坐下,就慢慢地将那夜在销魂岭所见之事,详细地说了一遍,并说:“据我想第二天早晨,大王爷一定又带著姓韩的走下去了,大王爷的性情很急,我大胆说她老人家的病可真入膏盲了!”
雪瓶坐在对面的炕头,拿著新买来的一条白绸手帕,不住的擦揉眼角,徐客人叹了口气说:“那日的天气又不好,白龙堆里又刮起了大风,那位韩爷是河南人,人极老实忠厚,他从河南跟大王爷来到这里,他还不知道大王爷的姓名来历,大王爷对待他也很好……”又把那夜亲眼所见的,春大王爷发了脾气,打了姓韩的一个嘴巴,后来又拿胳臂楼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肩上,呜咽著痛哭的事……绘声绘影地说了一遍。雪瓶更觉得非常诧异,不由瞪著眼睛发了半大的呆。
末了徐客人又叹息著说:“据我想那天在白龙堆大风之中,大王爷一定是出了变故!这事情只有那位韩爷一人知晓,韩爷曾往黄羊南子刘大开的店中病倒过一个多月,跟刘大成了朋友,怕在那里还埋了个病死的弹弦子的瞎子,他把那瞎子的侄子也荐在刘大店里当伙计,他还在那里提过贼,救过这里萧千总的家眷,他在这里很出名,也交了几个朋友,这都是前些日我遇到那驿上的马夫带跑公事的烂眼三说的。我想小王爷你若打听大王爷的下落,须先找著那位韩爷,可是韩爷现在离开新疆没有,也无人晓得,不过黄羊岗子的人一定晓得,他走的时候必定还在那里住过。我给您出一个主意,您由此走,往南进白龙堆,也不必往深处去走,只要西至紫云岭东至销魂岭,这一带大概就是那日大王爷与那位韩爷所定的地方,那里也有不少的拉骆驼常来常往的人,您遇见人,就可以打听,万一当时的事有别人看见就能够告诉您,您可以省却很多的事,不然您可就得顺看孔雀河往西,得到黄羊岗子打听去了,我想韩爷既在那里住了许多日,他也许原原本本都跟刘大和烂眼三说过了,他们可不敢向别人提,您去的时候得和气一点,放出不急的样子,可别叫他们害怕,那么他们也许把知道的原原本本都告诉您!”
雪瓶的芳容此时已为愁云所罩,她只是低著头,口中连连说:“是!是!”她向来对人无此和蔼过,无此感谢过。
徐客人详细地指点了一番,就起身告辞,雪瓶送他出了屋,他回身拱拱手就走了。
这时店伙在院中牵著她的那匹漂亮的白马,专等著交给她,而雪瓶这蹿山跳涧、踏遍沙漠、踢倒半天云的两条腿,竟酸软得像是不能迈步,她的心里实在是痛,爹爹的下落虽然易于寻找了,然不祥之光已现,同时那韩铁芳,爹爹一定很喜欢他,但我一见了人家,就把人家打走,以后就是见了他,也是很难为情呀!……春雪瓶倚著窗子发了一会儿愁,忽见院中的白马,昂头,直颈,抖动著尾巴,精神十分的抖擞,它似乎是不服气,还要到大漠里走一走,恢复恢复它的名头,雪瓶便也振奋起来,就说:“走!”过去由店伙手中接过鞭子,就牵马出了店门,店家、店家婆、店县郡送她至门外,她上了马,笑著说声:“再见!”她就挥鞭离开了乌尔土雅台。
由此往南,走了不到六十里,就望见了白龙堆大模,她知道南疆最大的沙漠名叫“大戈壁”,番名“塔克拉玛干”,爹爹走过,从东到西,爹爹骑著那匹黑马连夜走,走的时候多,歇息的时候少,听说还走了一个多月,要是别人非走三四个月不行,白龙堆仅次于大戈壁,其实也小不了多少。当下她来到这里一看,只见沙岗起伏如龙,连一只黄羊都没看见,也没看见天际的幻影,地下的沙砾好像比北边那沙漠还粗,并且烟气腾腾,就像是一只里边滚著热水的大锅一般。她不由得有点害怕。勒住马分辨方向,她就想徐客人刚才告诉她的话,是:“出玉门关过销魂岭往西,只须走沙地二百余里,不必横贯整个的白龙堆。”那么爹爹跟韩铁芳当日所定的不过是这沙漠的一个犄角儿,自己现在似乎应当往东才对。
于是她就拨马向东,只沿著沙漠边缘走,这一带还有些青草,还有“蒙古包”,放著牛羊,她也不太心急,只不急不缓地走著,但沙漠吹来的干燥的风,打得她右脸很疼,她就用那块擦过泪的绸手帕,把头发跟右边的耳和腮全都包住,走了一天,她就找到了一个蒙古包去吃饭、歇宿,蒙古人以为她是个旗人的姑娘,对待她很客气,很好,次日她走的时候,蒙古人还送给她一只木碗和一条牛毛毯子,她道了谢,这两件东西带在马上既不太累赘,而且颇为有用,她又往东走去,她索性不求人了,晚间,只要有个平坦的地方,她就可以铺上毯子,躺在上边睡觉,第二天醒来,找一件换下来的衣服,拿木碗倒点口袋里的凉水,沾著就可以洗脸,粮食她也有富余,足够吃,如今已行了三天,一点甚么下落也没有寻出,她想著不再进沙漠是不行,自己是为甚么来的呢?于是先往远处找了一处索伦人与汉人合居的小村落,将牛皮袋装满了淡水,她改途直向正南,下决心地闯进了白龙堆。
进了沙漠,她行得更缓,一来是怕磨伤了马蹄,二来是她不希望逢人便打听,却愿意在这里生见著爹爹玉娇龙,她想爹爹是个奇人,她也许在沙漠里盖了房子住了家,若是恰巧被我看到了,她那时也许要躲,但我硬闯了进去,一看见小屋子,设备周全,她平日所心爱的东西,甚么花儿、草儿、珍珠呀、翠玉呀,断钢断铁的宝刀呀,一切皆有。她原来不是冯别的事,只是因为把她平时所想念的那个在远方的人找了回来了,所以她才抛了我,而要那个人,并怕我知道。但我就要对她老人家说:我并不生气,也不妒嫉,因为我已经长大成人,学会了拳、剑、骑马、泅水,及夜行的工夫,我可以自己去生活,以后只要常来这里看她老人家就行……
春雪瓶就作梦一般地这样想,四周的景象也真似梦境,她几乎将这无数的每一个沙岗全都察看过了,别说小屋子,连一具枯骨也无。驼铃之声一点也听不见,人更是没有,只有天空盘旋著翅若车轮的恶雕,三只、四只、五只,到傍晚时,红霞满天,遍地沙子被夕阳照得发紫,远处有一群灰黄色的野物飞跑过去,比黄羊肥,好像是一群狼,她突然想:莫非那日我爹爹因病羁留在此地,被狼给咬死了?吃了?所以才找不著,姓韩的那天是幸而得免?当下她就怒火倍生,装好了弩箭,向前走去,但是,马却畏缩著不肯向前,一会儿一群狼已经跑过去了,不见踪影了。
春雪瓶就连声呼叫著:“爹爹!爹爹!龙锦春!龙娇玉!玉娇龙!……”她发怒地催著马,随走随叫,仰望著锦绣长空,俯视著茫茫的大地,她不禁放声大哭,渐渐天色昏暗。她颓然地下马,就趴在地下痛哭,马也就在她的身旁倒下,相伴著睡眠,夜中她被风吹醒,一惊,翻身起来胳臂碰著马身旁的宝剑,当哪的一声,她疑是有其么东西,乘夜来袭,锵然一声,她抽出来一对新磨的宝剑,寒光闪著天边微茫的新月,烁烁刺目,两耳边只有飕飕的风声。只有细沙不断地向脸上击打,却没有别物。
等到天亮了,她又起来走。沙漠中本来也有道路,但她却走迷了路径,分不出东南西北了,她走了不止两天,遇见了一队骆驼,她也没向人询问她爹爹的下落,只向人问了路径,她知道往东就是销魂岭,往西就是紫云林,她想:我还是往西去吧!在这里是绝难访出我爹爹的下落,只好走一趟黄羊岗子吧!万一韩铁芳还在那里,他若能够告诉我爹爹的生死情形,我真得终身感激他。
于是,她改变了方向去走,又不知走了有多少路,忽见远远有一片绿色,她的心中就一喜,紧紧地挥鞭踏沙疾走,少时便来到了临近,这里原来是三五棵柳树,下临一池碧水,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