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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精绅,灭了志气。如今,没想到才入新疆不几天,就得了这么重的痛,这个地方,实在是不宜于人住的。
此时他对那个盲人真抱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尤其见盲人还带著一个十五岁的侄子,长得很瘦的,叔侄相依为命,穷苦不堪,他就更加怜惜,同刘老大说:“他们若是没有钱,你千万不要逼他们!又瞎又病,带著一个小孩住在这儿,也实在可怜,茶饭千万不要少给他们。将来无论他们欠你多少钱,都由我代付!”店家连连答应,本来韩铁芳在这儿可称得起是个阔客人了,新卖的马,手里还有多少银子,刘老大心里也都记著了。即使他全花光了也不要紧,他这儿还有一匹马呢,有马还愁不能换钱?于是同店住的盲人,因韩铁芳之助,竟得以安居养病。可是他的病永远不见好,他的侄子大概也相随他多年了,几种乐器,也都会弹会吹,有时他坐在檐下吹笛子,吹甚么“梅花三弄”,“江城小引”,及各种时兴的小曲,全都很婉转动听。笛子之外他还有一只琵琶,弹奏起来虽然不大熟练,可也颇有韵味。
在这小小的驿站上,除了有的人像烂眼三似的,赌赢了钱买酒喝醉了,就敲著破桌子唱他从伊犁学来的三句半京戏。歌声与乐器是极少的,如今这孩子调起来的琵琶,人都听不懂,也不大在意。韩铁芳的心灵却又被这唤起了回忆,忆起故乡琵琶巷蝴蝶红的纤手所奏出的绝妙音乐,他的心立刻就由这绝远的边塞之地飘到了江南。然而也不是怎样的相思惆怅,心思便很快又回到这里,静静的听著琵琶之声。
盲人的这侄子,每天晚饭后必要弹奏一曲,给韩铁芳心头无限的安慰。过了几天,他的痛已好了七八成,他就走出屋来,笑著由那小孩子的手中接过琵琶来,并叫刘老大搬个凳儿放在院中,他坐下,将四弦调定了,就琅琅地弹奏起来,他的手指极为灵活,曲子也会得最多,其是忽而如金刀剖玉,忽而如铜盘滚珠,有时如小鸟鸣春,有时如丛竹响雨,唐人白居易所刻画之琵琶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庶几可以写出此时的音调及情景。他弹了一会,不但旁边的小孩子呆了,屋中的瞎子也呻吟著连连说:“好!好!这是谁弹的呀!”
而刘老大他手里拿著抹布跑到后院,发呆地听了半天才说:“喝!韩大爷你还会这一手儿呢?你要到了迪化府,看!包管那些烟花柳巷的姑娘儿都得拜你为师。”
烂眼三拿著砂酒壶,蹲在地下,说“喂!韩大爷!我请你老消遣一段盼才郎吧!”更有许多在前边喝酒的人也都跑来听,但是他们不独围著听,还哈哈的大笑,连声的叫好儿,韩铁芳不由觉得煞风景,便收住了琵琶,然而他对于这来到边塞仅见的,而且是最为自己所喜的乐器,毕竟有些爱不释手,他就问甚么地方才有卖的?
盲人的侄子却回答他说:“我也不知道哪儿有卖的,这琵琶的年岁比我还大,我叔父从小时就瞎了眼,长到十岁时他就能把得住琵琶,就学著弹了。”
旁边烂眼三说:“你把这琵琶卖给韩大爷吧!”
韩铁芳却不容这孩子表示,他就摆手说:“那如何使得?这是他们倚此为生的,他肯卖给我,我也不肯要。我弹这不过是玩玩罢了。”
过了两天,他本想走,不料天又连续下雨,听店里人说:“西边的河水泛滥起来了,把道路都冲毁了。”因此许多的客人跟车马、骆驼,全都停滞在这里。连这里的几房索伦族的人家,驿舍里,还有镇外的龙王庙,全都住满了人,短短的镇街上挤满了车辆跟牲口。这黄羊岗子的人骤然增多了起来,刘老大可是乐不可支,因为他的酒铺永远是客人满座,他自己酿的存放著的那几罐子半酸不酸的酒,眼看著就要卖光了,钱是一天收入一大堆,同时可也有一件丧气的事情,就是雨下到了第三天,忽然那个患病的瞎子死了,他那侄子不住的哀号,这里连口棺材都买不到,何况瞎子死后拖下了一大堆店饭账,连一文钱也没有遗下。依看那驿吏薛老头就主张把尸身扔在河里,来个水葬。韩铁芳却闻之不忍,自己出头,情愿拿出钱来雇人,临时为死人赶做棺木,他不在乎出钱多少,所以本地就居然有人自称为棺材匠,来拦这号买卖。
当天,在两地之下,就锯木头,钉板子,不到晚间,就钉成了一只薄薄的杨木的长方匣子,就把那盲乐人给盛敛了起来。还有两个过路的蒙古人,义务给念了一通喇嘛经,就算完了。韩铁芳也雇好了两个人,只等雨住了,就择地将瞎子葬埋,至于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也是韩铁芳给说合的,刘老大答应留他在这店里作个小伙计。
黄昏以后,酒铺里仍然热闹,点著两枝羊油灯,照得屋中十几个人的脸上都发红,每个人都饮著酒,拿番话谈的,拿汉话谈的,都对韩铁芳甚为注意。韩铁芳也占据在一张桌头,要了半碗酒慢慢地喝著,他细听门外的雨声,沥沥地响,如同弹琵琶的声音,两天空的雷声却又隆隆的响,像是门外的那些车辆都一齐自己滚动了。言语纷纷,有听得懂的,有听不懂的,而在自己的旁边有两个差官似的人,却正谈著尉犁城内的新闻,他们都是才由尉犁来的,听口音都是官话,韩铁芳就专心侧耳地去听,想要听出关于春雪瓶的一点事情来。
听了半天才见那一个瘦脸的差官向他对面的一个脸部喝紫了的差官说:“这次,我真不高兴出差,在尉犁再等几天,看看哈萨克的人赛马有多么好!春雪瓶一定要大大的露脸了。”韩铁芳走了这么多的路,遇过了这么多人,还从未听见有人敢当著许多人直呼“春雪瓶”之名,到底是当官差的人有胆量。韩铁芳遂将身子转了一抡,凳子挪了一挪,向那紫脸的差官说:“这位大哥,你们谈的是秀树奇峰吗?”
两个官人将脸对著他,因见他是带著笑来问,遂也就都很和蔼地望著他点了点头,那紫脸的说:“怎么?你也知道秀树奇峰?你是哪儿来的人?如今要往哪儿去?你贵姓?作甚么行当的?”
韩铁芳见这差官有点醉了,虽然态度不恶,但说话竟像是审案的口气。于是就先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才说:“我姓韩,由河南来,没跟春雪瓶见过面,可是我因为受了一位朋友之托,如今正是要往尉理县去见他。”说话之间,忽然隔著两张桌子那边立起了一条黑大汉子,同他这边瞪了一眼,便又坐下照常饮酒,韩铁芳本来也看惯了,只要一提起“春雪瓶”之名,便会有人向自己注目,所以如今他也没有介意。就接著又说:“其实我与春雪瓶毫无渊源,也未曾见过,只知道他的名头很大罢了。
我本是洛阳人,作粮行生意,西上至甘肃贸易,在路上遇著了一位……大概是他的亲近人,他约我到新疆来见春雪瓶,走在销魂岭,……不,白龙堆里,我们就被大风给冲散了,他把马跟衣服全都丢下,不知去向,也不明生死。我只好一个人至尉犁县见见春雪瓶,我那位朋友也许现在已经到了,因为我在这里病了已有一个多月了。二位大哥,你们一定跟春雪瓶很热的,可知道他的模样儿吗?他住在那里甚么街巷?请告诉告诉我,我好去寻他。”
那边的黑大汉和两个强壮的少年人,都站起来又向他这边瞪了一眼,有一个人且发了一声冷笑似的,可是等到韩铁芳的眼光扫到这边之时,他们可又全都坐下了。这两个官差也都拿眼睛打量著铁芳,紫脸的又说:“新疆省里认识春雪瓶的人很多,不但她,连她的妈……”说到这儿,这个人也立时敛住了口,似乎觉得这话太不恭敬了。
那个瘦脸的差官就站起来说:“我们不问你,你也就别再打听啦!春……你找她有甚么事,我们也管不著。”又同紫脸的差官使个眼色说:“别说啦!说人家的事情干吗?咱们且管自己吧!这回出差,其实看不看春雪瓶赛马倒不要紧,就是天气热得真够受的,而又下得这么闷人。”两个差官索性自己谈起活来,把韩铁芳僵在了旁边不理。
那边约三五个人仍然都伸著脖子扭著脸向他这里瞪来,韩铁芳见这几个人把他瞪得太厉害了,心中这才不禁起了些疑惑,但他坐下仍然喝酒。户外的雷雨之声更大,有的人忽匆匆的付了酒钱,顶著雨就跑了。有人又说:“这回河里的水要是溢到沙漠上去可就糟了!雨要是再下两天,咱们半个月以内都休想走啦,真他妈的倒霉!”他又隐隐地听到那盲乐人的侄子在后院痛哭,一声一声的叫著:“叔父啊!叔父呀!”
韩铁芳听得心中就不禁益为凄恻,觉著人生总是无常,事情皆是凑巧,自己此番西来,正事还全都没办,先埋葬了两个陌生的人,究竟那病侠是不是玉娇龙,自己还未能断定,而这个瞎子的姓名自己也不知道,他感慨万端,恨不得借那孩子的琵琶弹奏一曲,以排遣愁闷。
但那个紫脸的差官可又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跟他谈了一阵,问他在路上的事情,并问说:“你们路过白龙堆的时候,除了遇见了大风,没再出别的事吗?”
韩铁芳摇了摇头说:“再没有别的事,我觉得新疆路上,比别处还平静!”差官点了点头,他们又坐著喝了一会,就都叫刘老大给记上账,就走了。其他客人也多半付了酒钱离去。
听刘老大跟两个熟识的座客说:“那两个差官都是尉犁县衙门来的,他们大概是要过白龙堆,往东边去办差事,可是看他们又有点害怕,现在住在薛老头那边,薛老头因为这场雨,虽然没有其么差事,也落得清闲,可是我看他更难受了,你们想,那三间小房子,还没有屁股大,先住下了一位老爷跟太太,就占住了他的一间房子,又有……”
酒客里有一个像是跟官的人,就笑著说:“你看见那位官儿太太了没有?”
刘老大说:“我早就认识她,每年她必要从追儿过个两回三回的。模样是还看得过去,可惜已经老了,她要是现在还年轻,从这儿一边,我真许连买贾都作不下去啦。”
那跟官的人笑了一笑,说:“她的底细我都知道,二十年前家兄在且末城玉领队大臣之处当差就见过她,那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小丫鬟,伺候著她的小姐。……”
刘老大听了立时就变色,连连地摆手说:“得啦!得啦!你就别说了!我早就知道。”
那跟差官的人又说:“你知道的也没有我知道的多,我家兄先是随著玉大人到北京,后来又伺候玉大少爷,如今还伺候著。这次玉大少爷,不,现在他是大老爷了,是新放的新疆巡抚钦差大臣,如今正在路上往这边来啦,我现在就是请了假,要到迪化城等著见我哥哥去。”现在又归了正题说:“现在驿舍里住的那位太太,连她的名字我都知道,她叫绣香,你别看她那样儿,千娇百媚地,嘻!人家真比咱们见过的世面大多了!”刘老大又摇头摆手说:“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我也不听了,快点喝酒吧!我可要上门了!”
韩铁芳也觉出天色已然不早,就站起身来,不禁打了个哈欠,慢慢往里院踱去,里院黑忽忽地,雨仍很大,他脑里只顾了思索刚才那些人说的话,并不断猜度著春雪瓶的为人,不防棺材就在院中停著,几乎把他绊了个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