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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铁芳就想著,只要马能够往下走就行。人病,只要他不死,就不要紧。于是重到屋内,收拾行李。病侠才停住了咳嗽,却又向在地下趴著的店主人严厉地教训了一大顿话,因为他的声音发哑得太厉害了,韩铁芳也没顾得细听。就提了包袱、宝剑,和人家送的那一袋干粮,两只羊尾巴。又见病侠先拿那个空筒的牛皮袋叫小伙计去给他装水,韩铁芳一看,就明白了,晓得面前必有一大段沙漠,那里就许连一滴水也找不到,不然用得著这个吗?在门后边藏了半身的那个小伙计,接过去牛皮袋,他的身子发著颤抖走出屋去了。病侠却向店主人的眼前扔下了一大锭银子,店主人歪著屁股哼哼著不住道谢。病侠迈步走出了屋,韩铁芳在后面又细细观察,却看出他连迈步都很是吃力,身子并且发晃。
走出了屋,他又不住咳嗽,韩铁芳又不胜替他担忧,就也出了屋,见病侠一边咳嗽,一边掏出碎银来给那两个小伙计,他的态度此时又是很和善的。
两个小伙计的身上也没有地方装钱,就把钱放在地下,他们也不害怕了。就一齐高高兴兴地动手,同马上绑牛皮水袋,挂宝剑,放包袱,又往包袱里面塞羊尾巴。病侠已接过了鞭子,跨上了马,韩铁芳也扳鞍认镣,然而他仰面一看,见天色虽然蔚蓝,可是有两大片灰色的云朵在飘荡著,心中不由一动,就说:“哎呀!天上可有乌云,咱们不至于走在半路遇见雨吧?”两个光屁股的小伙计,也一齐仰著脸望天,都说:“雨倒许下不了,风可说不定要刮起来,你们两位大王爷打算往哪儿去呢?”
韩铁芳皱皱眉,心里说:谁是大王爷?往哪儿去?我又怎能知道?此时病侠却已挥鞭走出去,韩铁芳只好也跨上了乌烟豹跟随。这地方倒极为平坦,两边没有田木,所以也不分路径,只是一片荒野,有的地方有短短的青草,有的地方却完全是黑色的细小沙砾,现在大概是一直向西走看了,那有著积雪浮云的天山仍在北方,前面的黑马,四蹄跷动如飞,越行越紧,韩铁芳急急挥鞭才使乌烟豹跟上,向前望著,路途极远,好容易走到尽头了,眼前却又展开一片更宽远的大地,走了半天,才遇著一队骆驼,那骆驼也都跟店里的那两个小伙计似的,周身的毛儿都快脱了,露著黑的内皮,是又高、又大、又瘦,十分的难看,驼铃叮楞当哪的响,仿佛是呻吟之声,拉骆驼的人披著皮袄,肩膀上挂著两只皮靴子,光著脚丫在地上走,嘴里叨著烟袋,喷著烟云,一霎时,骆驼队就落在他们的身后很远。
两匹马走得更急,病侠在马上时时回头去著,他的那张脸忽然现出来一种粉红色,他虽仍是不住的咳嗽,马却一刻也不停,韩铁芳就向他笑了笑,高声喊著说:“前辈!你的这匹马真好!是在这沙地上走惯了吗?”病侠没回答,也许是没听见,马行愈疾,韩铁芳满头是汗,虽然紧咬著牙,但却不禁气喘吁吁,他转脸看看太阳,太阳已走到了乌云边,那几块乌云此时已堆得很厚,颜色也愈发黑,天色大概二至正午了。韩铁芳就想:也应当找个地方用午饭了,难道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不歇息?
他两旁看去,只觉得越走越荒凉,不但看不见一户人家,一个蒙古包,就连一个人,一只骆驼,一只鸟,一根草,也都肴不见了。地下的沙砾是越来越粗,天气也是越来越阴暗。北望天山已消失在云雾里,天地茫茫,连病侠都将马勒住,似乎他也不知应当往哪边走去才对。
韩铁芳就趁这时候,连挥两鞭,来到了他的临近,问说:“怎么样?咱们已经走了这大半天了,人虽未疲,可是我这匹马已有些走不动了。我看天色也不大好,听说沙漠里时常起风,一起了风就可能迷路。前辈!你看一看方向,看哪边不远之处有市镇,咱们先去用午饭,歇息歇息好不好?”说话时他眼望著病侠,静待著回答。病侠的脸色却红中透白,胸部直喘,仿佛又要咳嗽,不能够立即回答。韩铁芳心里很是著急,不禁叹气,又说:“若是前辈你觉得不大舒适,就下马来歇一歇吧!其实我也并不是饿,只是……”忽见病侠的嘴唇动了一动,但是声音太小,韩铁芳探著头也听不清。病侠面容黯然,微微叹了口气,把头摇摇,又挥鞭走去。
韩铁芳无法,只得又跟著,此时沙漠的风就渐渐卷起来了,触到脸上很热,而且干燥,像是火炉的热气一般,韩铁芳倒希望这时候来一阵大雨。他身上的汗已浸透了青绸的短衫,额问的汗水不住往下流,沾到它的嘴上发咸。风势愈大,从南边吹来些沙子,都飕飕地打在他的脸上,很疼,因为以前风力尚弱,吹来的还不过是一些小沙子,现在风力猛了,连蚕豆大的石头子都像乱箭似的击来,他已经不能够睁眼,扭著头,那沙子可又直打他的后脑勺。同时,乌烟豹也连声长嘶著不往前走,他不知病侠此时怎么样,拿袖子遮著脸,向前望去,只见病侠已驰出了很远,同马场鞭,似在叫他。
那风如万马齐奔来,更如大山崩颓,石屑纷落,天跟地已搅成了一个颜色,昏暗沉沉,如长夜之将临。韩铁芳认准了病侠的所在,把牙一咬,将眼紧闭,策马直进,只听病侠那尖细的声音说:“停!停!停!”他把眼睛一睁,见病侠运人带马齐在台风之中晃荡,如大海中的一片秋叶一般,同时见病侠的腰弯伏下去,趴在马上已经直不起来了。
韩铁芳心中却抱怨著说:“何苦!你既然病得这样重,又不是没看出来将要起风,你又何苦逞强呢?”赶忙驰了过去,将乌烟豹靠住了他的马,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臂,然而不由吃了一惊,觉得他的胳臂真烫手,是又细又热,简直如烧红了的一条炭似的,分明他这时是发烧得厉害,病更重了。
韩铁芳即刻跳下了马,伸起双臂将病侠连搀带抱的拖下了马,风这样的狂吼,然而他的紧紧喘息声却使韩铁芳听得非常之真切。韩铁芳就将他稳稳放在地下,令他坐著,自己却以身子为他遮著风,双手架著他的两臂,在他的耳边大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难过得太厉害吗?”他睁著眼,看见病侠的瘦脸儿,虽然也有汗沾著沙子,然而却那般的娇红,简直如这狂风大漠之中开放了一朵春花似的。旁边的两匹马也都禁不住风,都趴在地上了。韩铁芳又赶紧将病侠挪到他的马旁,就将马作为他的一个遮风的影壁,而自己腾出了身子,匆匆地出马上去摘那牛皮口袋,但可惜又没有一个碗,真著急,他只得用一只手抽开牛皮袋的口儿,一手当作碗似的,接著水向病侠的口中灌去,病侠也张著口,就从韩铁旁的手中吞,没命的吞,同时,顺著韩铁芳的手指缝流下的水已湿了一片沙子,湿了病侠的衣服。
他一连给病侠灌了三五口,病侠的身子就颓然倒了,头枕在马身上,马也不动一动,风砂如雨一般的直向马背,直向他的面上落去,韩铁芳这里洒了多半袋水,又赶紧……他没法子,只好脱去了衣服将病侠的脸盖住,并且用双手按著衣服,大风把他这件衣裘吹得猎猎地响,如一面旗子似的,后来反倒飘不起来了,因为上面已经铺了一层浮沙。
韩铁芳赤著背,觉著有无数的咬人的虫子直向他的身上撞,他的眼睛有时能够睁开,有时却又被沙迷住,流出许多眼泪,他将身子靠住了病侠,取了万应锭往病侠嘴里去塞,急急地问,“还觉渴吗?你还觉得难受吗?前辈!……”
却听病侠微弱地发出来呻吟,忽然,又一挣扎,反将双臂紧紧地抱住韩铁芳,他的脸热得真像熨斗似的,他身体连连的颤抖、抽搐。
韩铁芳急忙说道:“你不要这样,避过这一阵风就好了。”风这时刮得更大,沙子已将马肚子跟他们二人的脚全都埋在地里半截,这样再刮,建人带马都许活埋。而天地昏黑,浑然难分,耳边的巨响如雷鸣如涛吼,他们都不得不低下了头,闭上了眼,只留著一点呼吸忍耐著。
过了许多时,忽听病侠也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韩铁芳才将眼睛睁开,便见病侠已把覆在脸上的那件衣棠扔开了,他披散著头发,脸有如金纸一般黄而发光,他刚说出:“铁芳……你……可知道吗?”突然他又痛苦地一皱眉,两只手紧紧地按胸,然而却没按住,一口鲜血就整整喷在韩铁芳胸脯上,血色惊人,冲得胸上的沙子直往下落,同时他的脸趴在韩铁芳的腿上,只吓得他一颗心都要迸出来,赶紧低下头,而病侠突又将脸儿扬起,脸上发上都沾著吐出来的鲜血,他似乎是挣死命一般的要说话,然而话还没有被韩铁芳听清楚,他又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韩铁芳疾忙将他抱住,急说:“哎呀……”忽然风力又猛,一大堆巨沙整个倒在他的头上和背上了,风声像一群恶鬼在号叫;天像坍塌下来,地也不像是地,不是宽阔的大地,简直是坟墓,是死人窟。韩铁芳想要以全身遮护佐病侠,愿以自己的性命,换病侠喘过来一口气,但,可惜!真叫韩铁芳痛心!他竟觉出病侠的呼吸是出气愈少,那一缕生命之丝竟是在这台风之中飘扬著,随时都可以被吹断。
他惊慌极了,而身子却又不敢动一动,他将手抚著病侠的脸,觉得那沾著血液相无数沙尘的瘦颊,热度越来越低,渐渐发硬发凉,他又去摸病侠的胸口,打算试试他心脏的跳动,然而他的手却立时收缩回来,瞪大了眼睛一看,见病侠就趴在它的腿上连颤一颤也不能够了。他瞪大了眼睛瞪著这死人,并掠起了他的鬓发细看,见他的耳朵上扎著小孔,分明是戴坠子用的,再细看脚,倒确实是天足,并没经过缠裹,如今他才完完全全的明白,确确实实的认明了,这就是三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女侠玉娇龙。
他想起这样千金之躯,那样矫健的身手,出众的人才,如今竟落得这样收场,深为可叹。他又想自灵宝至此地,沿途二人肝胆相交,患难相助,这样的友情,世间实在少有,他不禁滚下泪来,又细细摸了摸病侠的腕脉,觉出都已停止,这样的盖世英雄、人间侠女是完了!可泣可歌的人生旅程是历尽了!
韩铁芳叹息著,自己只是感慨,然而却忍不住热泪横流,他就发呆地坐著,一动也不动,如一块石头,而风沙却益发猛烈,天地益发凄惨,如此半天,风势才稍停,他才将身子动了动,咬著牙,使著力才从沙中拨出两条腿来,他的心却沉重得仍是如被沙埋著,他双手抱著病侠的尸体,他的泪含著沙粒歉歉地往下滚,他将尸体轻轻放在那匹马旁,那匹死去了主人的马忽然如怒龙似的自沙中站起,抖了抖它身上的沙子,昂首长嘶,其声甚悲,似是痛哭它的主人。而乌烟豹却仍在沙中卧著,像是被这阵风给刮得半死,韩铁芳先用件衣棠擦了擦自己满身的泪和沙,泥土和血汗。仍然把衣棠盖在尸体上,尸体的那凄惨的颜面,他实在不忍目睹。
喘了口气,见北方一片黑,如刮风已台到那边去了,这里却乌云渐散,风也渐轻,阳光已将露出。他深深地悔恨,觉得从销魂岭动身之时,既料到将有大风,自己就应当劝阻她,若是在那店房里歇息,无论如何,她也不至于当天就死。他不禁连连跺脚叹气,四望天地茫茫,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病侠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