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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夜来从春菀手里接过药,只一闻,便蹙起了眉头。
“今日血蝎的份量放得多了一成,味道有点重。”春菀轻声解释,“如今是冬至了,天地大寒,小姐应该提前注意一些才是。瑶草的份量倒是少了,只放了半支。”
殷夜来忍住胃里的翻涌,屏气一口喝了下去,用手绢擦了擦嘴角。
春菀看着她喝下去,这才收了杯盏,又道:“刚刚楚宫那边有信来,说玄凛皇子一行去了她们那里。”
“楚宫烟月?”殷夜来喃喃。
“是的,”春菀低声,递上了一物,“这是那边姐妹传来的消息。”
“哦。”殷夜来淡淡应了一句,拿过来看了看,“难为她们如此用心。”
那不是信笺,只是一张薄薄的丝绢,上面的字写得极其潦草,色泽殷红,香气馥郁,似乎是女子在宴席间隙里,偷空用簪子蘸了胭脂盒里的胭脂匆匆在丝绢上涂抹而成。上面写着几行字,说的是席间一些谈及的敏感话题,以及各位高官权贵的秘闻。
殷夜来默不作声地看完,便将那张丝绢扔到了窗外的檐上。冰冷的冬雨密密洒落,字迹转瞬化开,洁白的冰绡上沁出一团殷红色的胭脂痕来,宛如美人的唇色。
她咳嗽了几声:“明日你发个密信给他吧。”
“是。”春菀低声回答,顿了顿,道,“不知白帅这次海皇祭回不回来。”
“应该不回来了吧,听说前方战事吃紧──对了,”彷佛想起了什么,殷夜来打开梳妆匣,“把这个拿去给玲珑阁,给我打一支赤金累珠的凤簪来,不要计较工费物力,只求美轮美奂便是──记住,得用这个琢成珠子,串成凤嘴里的那一挂流苏。”
春菀诧异地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一支上好的红珊瑚。
“是他从西海上给我寄来的,”殷夜来口气淡漠,“难得他百战之中还有这份闲心,等他回来,我得插上这支簪子去给他洗尘──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啊。”
“嗯。”春菀应着,心里诧异于小姐说话时语气的冷淡。
──这般手段,和应酬风月场上其他恩客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已经位极人臣、独揽军权的白帅,长年在外带兵,在女色的事情上向来淡漠,平日极少出入声色犬马之所。而因为是入赘帝王家,身侧也并无其他贵族那样的三妻四妾,被朝廷上下称为不近女色的真英雄真豪杰。没有人知道他和殷仙子是怎么好上的。作为贴身侍女的她,也只知道早在小姐还在戏班里的时候,他们便已经有了往来。这些年来小姐和白帅的交往转入了地下,极其隐秘,当真是夜半来天明去,讳莫如深,渐渐不为外人得知。
但很久以来,就算是她,也不明白殷仙子和位高权重的白帅之间到底只是逢场作戏、想找个靠山呢?还是真有一份情意在?
正如多年以来,风月场里从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猜透她的心。
人生有味是清欢。空桑剑圣清欢,是云荒上所有学剑之人心里的一个传奇,无不将其视为武道之圣者、剑中之逸仙。自从先代剑圣兰缬去世后,他继任了剑圣的位置,虽然大肆扩张剑圣一门,本人却一直低调神秘,难免令人遐想。加上他的名字如此皎皎出尘,在世人心中,这位当世的剑圣定然是个飘逸英俊、剑胆琴心的年轻剑客,玉树临风的美男子。
然而此刻,榻上的胖子只翻了个身,整个木榻便沉了一沉。
清欢舒舒服服地躺着,在肚子上放上了一杯酒,眯起眼睛猛地一拍,肚子上的肥肉应声一弹,那杯酒瞬地飞起,居然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嘴里!
看得他这一手越发熟练的“绝技”,殷夜来忍不住苦笑。
清欢叼了那盏酒,稀溜溜地吸光了,不屑一顾地回答:“嘁!我才不是逃,只是懒得让这些家伙脏了我的剑而已──身为剑圣,去和一群流氓无赖斗殴难道就很有面子了?”
“流氓无赖?”殷夜来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我怎么听说这次来找茬的人里,带头那个居然还算你门下的挂名弟子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居然连祖师爷都认不出!”
“傅寿说的吧?”清欢嘀咕了一声,有些尴尬:“女人还真是天生的多嘴。”
“唉,她也是担心你。”殷夜来叹气,“她又不知道你有这样大的本事,蒙在鼓里,还在为你得罪了慕容家大公子而忧心忡忡呢──你别说,我认识她也算有不短的时日了,觉得她待你可是有真心的。”
“得了得了,别和我来说这些。这儿是青楼,‘讲金不讲心’,别坏了规矩。”清欢却有点不耐烦起来,连忙岔开了话题,嘀咕,“刚才看那家伙的剑,估计所谓的‘再传弟子’,不知是哪家挂了我名字的剑道馆里教出的三流货色──没奈何,近年徒弟收的实在有点多,好些人我连面都没见过。”
“唉,”殷夜来苦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还能当剑圣。”
“嗨,你以为我想当啊?我喜欢的是做生意,是大秤分金大碗喝酒──若不是当年师父哭着喊着非要我上,我才不干呢!”清欢躺在满榻金银珠宝上,将樱桃一粒接着一粒扔到嘴里,然后噗地吐出核,去打架子上的鹦鹉。
他的准头极好,鹦鹉被打得左右跳,试图展翅飞起。然而爪子上栓了一根银链,任凭怎么跳跃,却是无法躲过一粒粒连接袭来的暗器。
“救命!”逼急了的鹦鹉陡然开口,尖声大叫起来,“非礼啊!”
声音尖利刺耳,他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皮球般地弹起,“噗”地一声将酒喷了满襟。
“你你你……”他指着鹦鹉,大惊失色,“你家的鹦鹉是怎么教出来的?”
“不许欺负我家雪衣──还不是被你们这种无赖的大爷给教出来的?”殷夜来将鹦鹉架子挪到一旁,盈盈娇嗔,眼波欲流,看得榻上的胖子呆住了。
“哎呀,哎呀……妹子,你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是男人的骨头都酥了一半!”清欢大笑,从怀里拽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叮当一声洒了满榻──里面全是被分成一小袋一小袋的金铢,一盒一盒的各色宝石,还有更珍贵的流光水玉和鲛珠,铺满了半个榻上,房间里登时流光溢彩,宝气夺人。
“今年刚收的,还没来得及存。”他拍了拍床榻,豪气万丈,“喜欢哪个?随便拿!”
“哟,真大方,”殷夜来掩口笑,“不过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怀里那本小册子。”
“哇!”清欢吓了一跳,连忙捂着襟口缩回榻上,“妹子你胃口也太大了,那可是我这些年打拼下来的全副身家,地契房契账本全在里头了!”
“就知道你舍不得,”她笑的狡黠,“今年的生意如何?”
“自然兴旺!”清欢摸着胖肚子,得意洋洋地报数,“老子不仅是剑术的天下第一,也是赚钱的天下第一。今年钱庄又开了八家分店,剑道馆也开了五家分馆──”
殷夜来笑:“哦?徒弟又收了几个?”
“二三十个?我都忘记了,反正来者不拒,统一行了拜师礼了事。”清欢抓了抓头发,得意地笑,“学一套入门的《剑决》一百金铢,《分光》和《化影》各一千,《击铗九问》那可要万金才能学了……当然,只教剑势不给心法。哈,虽然贵,那些富家子弟还争先恐后怕排不上队呢!啧啧,世道太平,生意也越发蓬勃兴旺了。”
他说的踌躇满志,彷佛这是天下最容易的财路一般。
“继承剑圣名号才八年,你还真把它当一门生意去做了?”殷夜来苦笑,“以前历代剑圣门下弟子亲传的不过两三人,到你手里一下子扩张了数百倍,可真是蔚为奇观。”
“桃李满天下啊!”清欢却毫无愧色,踌躇满志,“剑圣一门在我手里发扬光大了!”
殷夜来笑不可抑,几乎把手里的酒都泼了。然而笑着笑着,忽地眉头一蹙,咳嗽了几声,身子佝偻下去,连忙用手巾掩住嘴。
“怎么?”清欢却一下子坐了起来,紧张,“肺怎么听起来这么虚?”
“好不了的。我家几代人都有这种血虚症,小时候还好,但成年后身体就虚耗得厉害,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殷夜来握着锦帕擦了擦唇边,嫣然一笑,“不过别担心。如今墨宸为我找到了好大夫,只要按时吃药就好,只是偶尔会咳嗽罢了──嘻,还有人说这样病恹恹的更添风韵,什么西子捧心弱不胜衣之类的,为此写了连篇累牍的诗文。”
“看一个病女人也能看出这么多好处来?那群龟孙子假文酸醋的,令人作呕。”躺在榻上的胖子蹙眉,还是不放心,“你男人知道这事么?一年到头的带兵在外头,可别连自己的女人出墙了病倒了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殷夜来指了指楼下,“春菀在替我熬药呢,都是他嘱咐过的。”
“哦……那还差不多,”九爷释然,弹起一粒樱桃,张开嘴去接,“今天被人扫了兴致,本来想去胭脂痕,忽然想起你这儿近,就顺便过来看一看了──反正你这里有贵人罩着,也没人敢闯进来寻衅滋事。”
殷夜来笑了一笑,“你这个火爆脾气,好端端的怎么又得罪了慕容家?”
清欢大笑起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女人。”
“让我猜猜是哪个……莫非是国色楼的天香姑娘?”殷夜来笑,旋即摇了摇头,“应该不是。那小妮子虽然嚣张,却不像是能认得这种无赖。”
“天香当然不认识这些市井流氓,但那妮子如今红得很,恩客一多,自然有人替她出头。”清欢懒懒地舒了一个懒腰,“我猜是慕容家那个不成器的大公子想要逞威风,所以派人替美人儿出气,想揍我一顿罢。”
“是么?”殷夜来微微一怔,“那倒是有点麻烦。”
“我怕过谁来?”清欢不介意地扬眉,“而你这里有贵人撑腰,更是不怕。”
再度听到“贵人”两字,殷夜来脸色微微有些不自在,终于冷笑了一声,出声反驳:“什么贵人?──我知道你心里可一直看不上墨宸。他三请四请,你却从未赴约。”
“呵,我哪敢看不起白帅?人家跺跺脚,整个云荒都要晃三晃。”清欢继续挖苦,左顾右盼,“哪次我来,他不要在一边盯着?今天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带兵出征了。”殷夜来淡淡道,“去了西海上。”
“出征了?”清欢倒是有些意外,“我最近整日躲着偷闲,都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不是听说前些年定了什么盟约,双方要停战了么?怎么如今又要开打了?”
“当时议和,是宰辅和三司的决定。”殷夜来淡淡道,“而墨宸坚持认为如今是一举拔除冰夷的机会,千年一遇,力谏皇上出兵。朝廷里两派为此争论了许久,一年多前白帝终于准了,派他出兵海上。”
“呵,他是天下名将,自然恨不得天天有仗打。”清欢不以为然,冷嘲热讽。
“墨宸以军功起家,若无战事,对他自然不利。”殷夜来坦然回答,“不过那些主和的大臣哪里又是为天下百姓考虑了?事实上还不是怕墨宸战功太高,难以压服?”
她不过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然而说起政局军事却是从容不迫了如指掌。
“这些政客官家的龌龊事我可不懂──不过朝廷里有冰族收买的说客,这一点我倒是相信,不然以他的本事,也不会打了那么多年都打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