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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拐子便起身向那团白光走去。刘拐子觉得一切是那样熟悉,像无数次不眠之夜进行的那样。只是此刻的刘拐子已真真切切地立起身向甜水娘走去。刘拐子离那朦胧中的白光越来越近,几乎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了。在往常,在那过去的幻觉之夜,刘拐子会在这时一不留神摔倒在地,然后下身便一片精湿。此刻,刘拐子没有摔到,当他刚想摔倒之时,被一双真切的女人之手扶住了。
刘拐子从那幻觉中醒了过来,刘拐子真真切切触摸到了甜水娘的身体,听到甜水娘说,来!把衣服脱了,你也洗洗。给我也搓搓背。
刘拐子觉得这一切是真实的。因为在无数次的幻觉中,那朦胧中的裸体女人是不会说话的。那女人只是一片混沌。
刘拐子被甜水娘脱去了衣服。甜水娘开始往刘拐子身上撩水,打香皂。刘拐子觉得自己身上滑腻腻的,甜水娘身上也是滑腻腻的。刘拐子被甜水娘抱在怀里,刘拐子也将甜水娘抱在怀里。他觉得抱着甜水娘的感觉很好。就像抱一条硕大无比的泥鳅。不,一会儿刘拐子便否认了关于泥鳅的想法。他又觉得他像抱了一块有温度的冰。也不,他干脆觉得自己抱住的是水。刘拐子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比较满意,他突然想起人们常说的那关于女人是水的一句话。是呀!水做的女人若不见水不就会干枯死吗?刘拐子觉得自己将来更应当喝苦水,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甜水担回来,来养自己的女人。
刘拐子在甜水娘的揉搓中觉得自己也快化成水了。他又听到女人的说话。
可惜,桶里没啥水了,要不我还可以帮你多洗一会。
刘拐子觉得女人的手开始停止。刘拐子突然浑身来了一股劲。他一用力将甜水娘抱了起来。随着甜水娘的惊叫,刘拐子抱着女人来到大水缸旁,在女人的惊呼中将怀里的女人投进水缸。
刘拐子觉得甜水娘像一条放回大海的鱼在水中自由地扑打着水花。刘拐子觉得自己应当投入大海,再次将那鱼抱住。
在水缸里刘拐子和甜水娘真是如鱼得水了。甜水娘问,你喝苦泉水不得那种病吗?刘拐子有力无气地答道,有那病!
甜水娘问,咋治?
刘拐子说,自己治。
甜水娘说,可怜!将来有俺就好了。俺给你治。
刘拐子说,人家都说女人是治这病的一包药。
甜水娘点了刘拐子脑壳一下,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咱不洗了,我给你治病。
刘拐子说,要得!
……
第三部分:苦泉水痛苦最好埋在心里
四十场每家都有两个水缸,大的是甜水缸,小的是苦水缸。甜水是饮用水,苦水是洗漱用水。平常除了做饭烧开水,洗脸漱口都用苦水,谁舍得用甜水洗澡。无疑,用甜水洗澡对于四十场的女人来说是一种极奢侈的想法。可是,过去的冯寡妇现在可称之为“刘太太”的甜水娘却奢侈了一回。这种奢侈不是一般女人能享受到的。自然,一般人享受不到自己能享受到那便是一种幸福。可是,没人知道的幸福,得不到人承认的幸福也是不幸的。对于一个享福的人来说,当人们都说你有福,你才有那种幸福感。一般来说,痛苦最好埋在心里,因为痛苦告诉别人就会有双倍的痛苦;幸福告诉别人就有双倍的幸福。
甜水娘下午在石灰场上干活时一直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她实在忍不住了,便一不留神把自己的幸福告诉了其他女人。甜水娘告诉大家的时候把自己的幸福之感表现得痛快淋漓。那种幸福感带着一种炫耀,洋洋洒洒的,正如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石灰粉,在明媚的阳光下飘扬着。那被甜水娘碾碎了的幸福分配给了每一个在场的女人。那幸福之粉末撒在每个女人身上,沉淀在心里。女人们极羡慕地望着甜水娘,甜水娘在女人们啧啧称羡中感觉无比幸福,浑身上下清爽无比,纯洁无瑕。
女人们都说,刘拐子真会疼女人!能用甜水洗个澡那是啥滋味儿!别说洗澡,就是每天能用甜水洗脸也足了。你看看,咱这脸!刚来时哪个不是细皮嫩肉的。现在呢!用苦水洗脸要不了半月再好的皮也变粗糙了。咱命苦,看人家甜水娘,啧啧——都用甜水洗澡了。
女人们觉得自己苦,觉得自己男人没本事,又觉得不服气。自己哪点比甜水娘差了,人家能,自己咋就不能。那种最初的羡慕变成了嫉妒,最后把一切怨气都落在自己男人身上了。
于是,在那天晚上,四十场接二连三地有夫妻吵架。最初战争是从半拉头家开始的。
半拉头老婆回到家对自己男人便没有好脸色,摔锅打盆的。半拉头便吼着,骂,摔、摔你娘个啥屁小心老子打你。女人便扯起嗓子喊,打,你打啥球本事没有,动不动就会打人!半拉头喘着粗气闹不明白老婆今天哪来的理直气壮。女人说着,便从甜水缸里舀了一盆水洗脸。半拉头见了一把拉着女人的手,说:这是甜水缸!错了。女人说,我就是用甜水洗脸你看俺这脸粗的半拉头火一下便窜上来。今儿个怎么了,你是不想过日子了,四十场哪一个女人用甜水洗脸了,你喝了几天甜水就不是你了。女人说,我用甜水洗脸算啥,人家冯寡妇嫁给了刘拐子还用甜水洗澡呢!白生了一条好腿,还不如人家一个拐子。四十场人都说你会疼老婆,你疼了俺啥!连老婆用甜水洗个脸都不舍得。
半拉头听了老婆的话,像泄了气的皮球,便不言语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挺窝囊,连让自己女人用甜水洗脸的本事都没有。堂堂男子汉,自以为是英雄豪杰,到头来还不如一个拐子。他刘拐子算个什么东西,他不就卖个水嘛!卖水又怎么啦!卖水就有本事让自己女人洗澡?去他妈的,他不是说不沾一滴甜水吗?我操!他居然用甜水让老婆洗澡。好一个刘拐子,过去你有理,如今……哼!
刘拐子自从有了老婆,整个变了一个人。过去刘拐子卖水总是穿一双破胶鞋,一条黑裤子,一件黑褂子,那黑衣是过去发的囚衣,那衣服总是一层一层地糊着泥水,看不出是黄还是灰了。现如今刘拐子身上穿的是蓝色工作服,洗得干干净净。人们都说,有女人和没女人是不一样,有女人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怪不得有人说女人是水,男人是鱼呢!鱼儿离不开水呀!怪不又有人说女人是云,男人是龙呢!龙要上天靠腾云驾雾呀!
刘拐子不但是身上焕然一新了,连脸上也显得有光了。卖水的时候甜水娘总是让刘拐子一遍又一遍地刮他那过去满是胡茬子的脸。此刻,刘拐子的心情很好,快活的情绪随着水管子流了出来。刘拐子觉得欠了大家很多,好像很对不起大家似的满含内疚之情。过去每一个挑水的都是对刘拐子点头微笑,而此刻的刘拐子却是向每一个挑水的人点头微笑着。
刘拐子卖着水,天便悄悄地变了。从那山一侧的老风口吹来一阵闷热的风。那风里还夹杂着沙砾和辛辣之味,让人鼻息串火、口干舌燥。乌云被漠风推拥着,将四十场本来就不开阔的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人们接着水在一种闷热中焦急地排着队。有人便心如火燎地喊,快点!刘拐子你咋弄的,看不出变天了吗!刘拐子有些不耐烦地说,再快也要一桶一桶地放。有人说,刘拐子找了个女人,就拽得不是他了,卖个水也派头十足的,再派还不是那个球样子。
挑水的队伍中开始出现混乱,有人焦急地向前挤,有人将桶碰得乱响。刘拐子弄不明大家这几天挑个水朗咯那么着急,火气咋那么大!刘拐子觉得自己放得够快的了。这时,刘拐子听到半拉头牛一样的叫骂声:操他妈,放个水像屙尿似的。刘拐子抬起头来正想回骂,却听到心里有另一种声音在告诫自己,你现在是有家有口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卖水时别和人吵嘴打架,你已不是光棍了。刘拐子觉得这声响时刻都在心中回荡,有几次他十分恼火地摇着头,想把那声音抛开,可是自从娶了甜水娘后从来都没停止过。他不知别的男人有没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使刘拐子很沉重,几乎成了他心中的负担。他觉得过去那种无所顾忌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三部分:苦泉水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
这时,队列中又是一阵混乱。有人高声喊着,不准插队!刘拐子定睛一看,又是半拉头,半拉头一手提一个桶来到刘拐子面前,身后还有几个往前挤。刘拐子想装着没看见,刘拐子抬头望半拉头时目光不由怯怯地移向别处。后面的人开始咒骂,妈的,卖啥水,插队也不管了,老子也插队。刘拐子硬着头皮将半拉头的桶踢到了一边。在踢半拉头的桶时,他在那桶上扫了一眼,发现至少有五个脚印了。半拉头不但插队而且已超过了规定的三担。刘拐子不知道自己咋糊里糊涂地已给他放了五担了。
半拉头将自己的桶又放到刘拐子面前。干啥?给老子放水。
刘拐子想说你插队,可刘拐子没说出来。刘拐子说,你已挑够三担了。
半拉头说,我挑十担又怎么着,只要我愿意。
刘拐子说,那不行,我说过只准挑三担。
半拉头说,你说话算放屁!吃屎去吧。以往我以为你是一条汉子,所以处处让你。其实……哼!你说话谁敢信。你说你永远不喝甜水,还不是喝了;你说剩下的水放进你缸里,你一滴都不动,谁没水谁去挑,可你让老婆洗澡了。人家都说,刘拐子会疼女人,我半拉头也疼,谁的老婆不是肉长的。妈的,我多挑几担回去让老婆也洗一个甜水澡。
刘拐子觉得自己被逼上了绝路。那时时感到的不祥的预感今天终于出现了。刘拐子抬起头望望排队挑水的人,人们正满含着冷笑望着他,脸上现出鄙视的神情,刘拐子觉得自己窝囊极了、狼狈极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气急败坏地将水笼头关上了,并大声吼道,老子今天就是不给你放!刘拐子觉得自己的底气不足,那高亢的声音一出口便被风刮去了。刘拐子觉得自己满嘴是沙子。刘拐子狠狠地用牙咀嚼着嘴里的沙子,那咯叽咯叽的声音使他觉出了一点快感。
半拉头在刘拐子身边冷笑着,你刘拐子和我耍混,我他妈的比你更混。让大家评评理,你他娘的不让大家多挑水,你把水放进自己家的缸里,你一家人用着舒服,你凭啥
刘拐子说,就凭我是卖水的!刘拐子说完这句话时心里十分后悔,极沮丧地呸呸乱吐。
半拉头又冷笑着逼近了一步,骂,放你妈的屁,你刘拐子算个球,你卖的是私人的水呀!
刘拐子见半拉头逼了上来,连连后退,不由举起了手中的扳子。
半拉头便将头迎了上去。打!打呀!我半拉头反正也是个半个头,有本事打!
刘拐子不由又后退了一步。半拉头抬起头说,不敢打了吧!你不是半条命不怕死嘛!哈哈——你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你死了你老婆又要守寡。话音未落,半拉头已抡起巴掌对着刘拐子的脸左右开弓了。人们只听到叭叭的耳光之声,再看刘拐子脸上从鼻子和嘴角有几根红线扯下去,那红线儿越扯越长,于是那血如断了线的红珠子洒在前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