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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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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世界是非自由世界,第二世界是自由世界。    
    “我感觉到”,“我想”,“我判断”……这些言辞如果有一定意义的话,那么,它总要与某种存在的对象有某种关系。意识总是依存于某种对象的,反过来说,没有对象也就没有意识。但,这里必须补充说的是:对象可能不是一种客观存在。也就是说,意识可以与两种对象发生对应关系,一种是存在的对象,一种是空幻出的对象。许多艺术形象并不是被发现的形象,而是被发明的形象。    
    在我看来,文学艺术更多与两个词语联系在一起:演绎和发明,它们面对“无”而产生。而中国作家常常把文学艺术与另外两个词语联系在一起:归纳和发现,它们面对“有”而出现。我们之所以觉得文学艺术是非常必要的,是因为它们能够创造出供我们想像的一个新的世界。天上现在没有蓝色的月亮,但是画家很容易,拿一团蓝色颜料在画布上轻轻一涂,一轮蓝色的月亮就出现了。文学也一样。作家用形容词“蓝色”,名词“月亮”,然后用“的”连接,瞬间就会拥有一轮在天空中实际没有的蓝色的月亮。    
    几千年过去了,人类利用空幻,已创造了无数非实存的形象。空幻始终是创造艺术和创造其他精神的重要形式。没有空幻,第二世界就会变得一片苍白。    
    文学一直在进行两种虚构:对现实的虚构和对虚空的虚构。    
    前者是对已有世界的重组与改造。这种重组与改造,是美妙的,让人感到快意的,而最美妙也最让人感到快意的是对虚空的虚构——无中生有。    
    我们要丢下造物主写的文章去写另一篇完全出自于我们之手的文章。上帝是造物者,我们就是“准造物者”。我们眼前的世界,既不是造物主所给予的高山河流、村庄田野,也不是硝烟的人世,而只是一片白色的空虚,是“无”。但我们要让这白色的空虚生长出物象与故事——这些物象与故事实际上是生长在我们无边的心野上的。    
    我们可以对造物主说:你写你的文章,我写我的文章。    
    空虚、无,就像一堵白墙——一堵高不见顶、长不见边的白墙。我们把无穷无尽、精彩绝伦、不可思议的心象,涂抹到了这堵永不会剥落、倒塌的白墙上。现如今,这堵白墙上已经斑斓多彩,美不胜收,上面有天堂与地狱的景象……这个世界已变成人类精神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这个世界不是归纳出来的,而是猜想演绎的结果。它是新的神话,也可能是预言。在这里,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予一切可能性以形态。这个世界的唯一缺憾就是它与我们的物质世界无法交汇,而只能进入我们的精神世界。我们的双足无法踏入,但我们的灵魂却可完全融入其间。它无法被验证,但我们却又坚信不移。    
    无中生有就是编织,就是撒谎。    
    劳伦斯反复说:“艺术家是个说谎的该死家伙,但是他的艺术,如果确是艺术,会把那个时代的真相告诉你。……早先的美国艺术家是些不可救药的说谎的家伙。可他们是艺术家。……艺术语言有一点奇怪:它百般支吾,闪烁其词,我的意思就是说,它拼命撒谎。”    
    而这一思想的最后表述是由纳博科夫来完成的:“一个孩子从尼安德特峡谷里跑出来大叫‘狼来了’,而背后果然跟一只大灰狼——这不成其为文学;孩子大叫‘狼来了’而背后并没有狼——这才是文学。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因为撒谎次数太多,最后真的被狼吃掉了纯属偶然,而重要的是下面这一点:在丛生的野草中的狼和夸张的故事中的狼之间有一个五光十色的过滤片,一副棱镜,这就是文学的艺术手段。……我们也可以这样说:艺术的魔力在于孩子有意捏造出来的那只狼身上,也就是他对狼的幻觉;于是他的恶作剧就构成了一篇成功的故事。他终于被狼吃了,从此,坐在篝火旁边讲这个故事,就带上了一层警世危言的色彩。但那个孩子是小魔法师,是发明家。”(笑声)    
    我们本来应该是那个放羊的孩子。    
    顺便提一下,纳博科夫是一位原籍俄国后来流亡美国的作家。他最有名的作品是《洛丽塔》。刚开始被列为禁书,说它“不伦”,因为作品写的是养父和养女之间暧昧的关系。我在课堂上曾经对学生讲过,有时间的时候,应该看看小说。人一辈子不看一千部小说,活得太冤枉。(笑声)一千部小说给你的是一千个世界。当时,有学生问我,是不是应该看说理的书。我回答,既应该看说理的书,也要看说事的书。现在大学主要培养学生在某一特定领域的说理能力,而不是说事能力。我认为这是非常糟糕的。大家需要时刻注意和提醒自己。对一个人而言,说事能力和说理能力都是必不可少的基本能力。过去的老学者如陈寅恪等,坐下来的时候,不完全是说理,而能侃侃而谈很多事情。所以,在某一次我主持一个散文论坛的时候,我说到:一个人临死时,他说他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他会说很多事情,他是非常富有的,他死而无憾。我刚刚讲大家要看一千部小说,就是因为通过它们,你可以保持一种说事的能力。    
    我说不清楚中国当下的文学与世界到底有什么差别,但我知道有一个区别,就是我们无法改变我们一个永恒的姿态:我们只能面对实在的“有”,而不能面对苍茫的“无”。我不想对新现实主义说三道四,但我要说,如果中国文学长期放弃想像力的操练,长期不能有人转过身来面对虚空世界,而是一味进行素描式的模拟,对于这种文学的价值创造,我们大概永远是不可能指望有什么辉煌的。    
    我们将《红楼》一脉的传统与《西游》一脉的传统都丢失了。    
    我们丢失《红楼》可惜,丢失《西游》也可惜。我们不再是那个放羊的孩子,我们成了一个憨厚的、本分的牧人。


第一部分曹文轩文学演讲(4)

    我们来讲第二个成语:故弄玄虚。    
    现在我来讲一个作家——一个有点古怪的、早被中国作家与批评家们谈得起了老茧的作家:博尔赫斯。但我以为我们并没有走进博尔赫斯的世界。    
    博尔赫斯的视角永远是出人预料的。他一生中,从未选择过大众的视角。当人们人头攒动地挤向一处,去共视同一景观时,他总是闪在一个冷僻的无人问津的角度,去用那双视力单薄的眼睛去凝视另样的景观。他去看别人不看的、看出别人看不出的。他总有他自己的一套——一套观察方式、一套理念、一套词汇、一套主题……    
    这个后来双目失明的老者,他坐在那把椅子上所进行的是玄想。    
    他对一切都进行玄想——玄想的结果是一切都不再是我们这些俗人眼中的物象。    
    “镜子”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一个常见的意象。它是一个最富有个性化的意象。在他看来,镜子几乎是这个世界之本性的全部隐喻。    
    博尔赫斯看出镜子的恐怖是在童年时代。他从家中光泽闪闪的红木家具上,看到了自己朦胧的面庞与身影。这一情景使他顿时跌落在一种神秘、怪诞而阴气飘飘的氛围之中。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这未免太可怕了——不亚于在荒野中遭遇鬼影。他望着“红木镜”中的影子,心如寒水中的水草微微颤索,那双还尚未被眼疾侵蚀的双目里满是诧异和疑惑。    
    他一生都在想摆脱镜子,然而他终于发现,他就像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无法摆脱它。闪亮的家具、平静的河水、光洁的石头、蓝色的寒冰、他人的双眼、阳光下的瓦片、打磨过后的金属……所有这一切,都可成为镜子映照出他的尊容甚至内心,也映照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宇宙就仿佛是一座周围嵌满镜子的玻璃宫殿。人在其间,无时无刻不在受着镜子的揭露与嘲弄。“玻璃”,是黑暗中刺探着人的眼睛。    
    镜子还是污秽的,因为它象征着父性,象征着交媾。“镜子从远处的走廊尽头窥视着我们。我们发现(在深夜,这种发现是不可避免的)大凡镜子,都有一股妖气。”更糟糕的是,它如同父性一般,具有增殖、繁衍的功能。镜子和父性是令人恶心的,而“恶心是大地的基本属性”。交媾,增加人口,使人群如蚁,这是丑陋之举,是应该被憎恨的——“憎恨它们(父性与镜子)是最大的美德”。镜子既是交媾、增殖的隐喻,并且它还经常是使一个心灵无瑕的孩子看到男女交媾的映照物——由于疏忽,男人与女人的隐秘,被暗中窥视的镜子偷偷地传导给了纯洁无瑕的孩子。镜子始终是它存在空间的障碍物与令人无法忍受的窥视者。    
    博尔赫斯一向害怕镜子,还因为它的生殖则是一种僵死的复制。在镜子中,他倘若能看到一个与自己有差异的形象,也许他对镜子就并不怎么感到可怕了,使他感到可怕的是那个镜子中的形象居然就是他自己的纯粹翻版。博尔赫斯大概是世界上最早的对“克隆”提出哲学上的、伦理学上的疑义的人之一。(笑声)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一天早晨起来,他走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见到了无数的人,但他们都是一模一样的面孔。这太可怕了!所以“复制”、“重复”、“循环”、“对称”这些单词总是像枯藤一般纠缠着他的思绪与灵魂,使他不能安宁。他希望博尔赫斯永远只能有一个,就像是上帝只有一位一样。    
    人生,则是镜中人生。    
    博尔赫斯说:“我对上帝及天使的顽固祈求之一,便是保佑我不要梦见镜子。”    
    我重提博尔赫斯,是想说,我们在文学创作方面所显示出来的思路是否太过正常呢?我们对世界还有无可能有新的很别致的解释?我们是否具有足够的理由固守现在的观察世界、言说世界的方式?    
    我同意这种说法,博尔赫斯的作品是写给成年人的童话。而另一个写成年童话的作家卡尔维诺更值得我们去注意。    
    一群看来都十分古怪的人,穿越了一片密林,来到了一座神秘的城堡。而这次穿越,是以每个人失去说话能力为代价的——围着餐桌而坐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失聪变聋。但他们每个人都有着强烈的向他人倾诉的欲望。此时,大概是城堡的主人,拿出了一副塔罗纸牌放在了桌上。这副牌一共78张。每张上都印有珍贵的微型画。有国王、女王、骑士、男仆、宝杯、金印、宝剑和大棒等。他示意,每一个愿意讲述自己故事的人,都可以通过塔罗纸牌上的图案,来向他人讲述自己的故事。纸牌上的图案,可以充当一个乃至几个角色和不同的意思——在不同的组合中,它们代表不同的角色和不同的意思。于是游戏开始,就凭这78张纸牌,他们分别讲述了“受惩罚的负心人”、“出卖灵魂的炼金术士”、“被罚入地狱的新娘”、“盗墓贼”、“因爱而发疯的奥尔兰多”等奇特的故事。    
    这就是卡尔维诺的小说《命运交叉的城堡》。    
    这78张可以任意进行组合的纸牌,似乎无所不能。它完全可以替代语言,完成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所有事件和所有意思的表达,并且极其流畅,使在场人心领神会。无论是哪一组、哪一系列,它们总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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