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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河边走,望着黑黝黝的河面,痛哭流涕,决心一死!
听大毛妈说就有人跳到河里,一了百了,或许我的亲生爸妈已经死了,就在水下,成为大毛所说的水鬼,正在等我。那时我人生第一次升起自杀的念头。我记不清我因为什么没有跳下去,那片浑浑的水却进入梦里,悠悠的荡来荡去;我也记不清爸爸是怎样找到我的,只看到他当时青色的脸,血红的眼,他的样子那样可怕,像是疯了。
记忆中,爸爸还从没有打过我,最多把拳头抡起来,举得高并不落,突然明白也许正是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
我看着他却分外委屈,很想扑进他的怀里,克制着突然卑鄙地恶人先告状起来:“你不要我了,要那个阿姨。”
爸爸楞了,慢慢抚摩我的头,很认真地对我说:“爸爸不会不要你,永远都不会!”他的口气那样严肃,仿佛在像别人做一个承诺。
我听了心里很酸涩,很想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他不是我亲爸爸,可又不忍心说,觉得揭穿了他,对他是伤害,但又忍不住心里没有任何真的亲人的苦涩。我咬咬牙,鼓起勇气来问他:“爸爸,我是你亲生的吗?”
他一字一句很肯定地说:“你就是爸爸亲生的,别听别人瞎说。”
我不敢确信就是他亲生,但也不敢再想,童年的本能让我觉得只能这样,心中无限委屈,却咬牙把这个迷惑藏起来,仿佛为了保护自己。
那天晚上,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想起邻居家小女孩有漂亮的沙包,我没有,便吵着向他要,心里幼稚地想让他用行动证明确实是亲生爸爸。他答应第二天让姑姑过来给我缝上一个,我知道他不会做针线,只能等姑姑,但那天我仿佛存心故意,委屈地大哭起来。
他很抱歉地看着我,默默地去认针、穿线,哆哆嗦嗦的手,笨笨的样子,他不会针线,很着急,在昏黄的灯光中弓着身子,剪破布。
夜里一觉醒来,床头上放着爸爸缝的沙包,瘪瘪的,样子很难看。我又哭了,却不是嫌弃沙包,知道自己不会体谅爸爸。他勤快,手却很笨,姑姑总说他十根手指联一块儿。
他重新铺好小花被,在红脸盆里淘上手巾,把我哭脏了的脸擦了又擦,直到我的脸被擦得有些红了。让我进被窝,掖好被角。我躺在被窝里,万分不忍,坐起来,看着他又蹲在门口借着院子里的路灯光看书,觉得他也很不容易轻轻叫他:“爸爸。”他回头看。我很认真地、小大人似地问:“爸爸,妈妈呢?”爸爸叹口气,想了一会,终于说:“你妈死了,在外地。”
我总算知道了妈妈的一点情况,但,我渴望知道更多。“妈妈长什么样,好看吗?”他摸摸我的头,说:“好看,你长大了就象她一样好看。”
我当时心里一下涌起无限悲伤和温暖。悲伤我再见不到妈妈,但温暖我将来会长成她的样子。爸爸对我继续打听流露出不满,还有一丝担忧,不明白他担忧什么。
我对了解妈妈的真实情况不再抱幻想,索性把妈妈当成我童年的一个白日梦,在想象中,把她和读到任何一本小人书联系起来,幻想成解放军的女英雄,英勇就义。打入敌人内部的女地下党员,被派到台湾,或许我们能够在解放台湾时相见。每次,我跳“三面红旗、解放台湾”的时候,心中都格外亲切温暖。
但,不只我一个人在想象,在编故事。有秘密的地方,就有谎言,就有被编造的故事。很快,我又听到了关于自己身世的、关于爸爸的几个不同版本。这些故事里,加入了嫉妒我的心胸狭窄的女孩子的编造,加入了那些我所愤恨的无聊人的低俗想象,加入了世俗更愿意相信更愿意接受的所谓人间故事的规律。但,他们这些版本听起来如此逼真。
有的说:爸爸在文革时盲流到北京,跟人胡搞,有了我。“胡搞!”虽然我还小,却能够猜到其中侮辱的味道。我愤怒,知道老实的爸爸不是这种人,侮辱爸爸比侮辱我更令我怒火中烧。
有的说:爸爸是在北京被漂亮的妈妈抛弃的,随着我出落得越来越大大方方,越来越漂亮,这个版本传得就越发有形有影,有依有据。我心中也很担心这种说法就是事实,也由衷地为爸爸不平,也让我开始对那个从不曾谋面的妈妈产生怨恨:她伤害了爸爸,也毁了我。但我心中又不断否定这个流言,真实的事情不是这样,应该不是这样。我开始慢慢明白:“野种”不只是在骂我,也在骂爸爸。
现在理解爸爸和我的可怜与特殊,不是妈妈死了,而是没人证明妈妈的存在。这里有太多的疑问,充满神秘,招惹人们的好奇心长了脚,从一家到另一家。人们容易对别人家里不正常的隐私有更多关注,引起无聊者一轮轮打发时间、填补空虚的议论,彼此分享偷窥的欲望,幸灾乐祸:证明自己的人生更正常,更幸福。这些年想着我的痛苦,爸爸呢?他怎么抬起头从院子里每天进进出出的?怎么面对他的同事?他的领导?现在回忆起来,爸爸的阴影只会比我更多,很难理解他这些年怎样一点一点过来,在流言中对我的身世缄默着,承受着。
……
介绍给爸爸的阿姨经我这么一离家出走,没能再和爸爸来往,但姑姑没死心,仍然忙着给爸爸介绍新的阿姨。每次,在姑姑离开以后,我会对爸爸提出来:“爸爸,我不要这个阿姨。”爸爸都会微微地笑,很慈祥,也很苦涩,回答我:“咱们不找阿姨”。我便很开心,觉得赢了坏姑姑。有过这么几次,姑姑觉察了。
有一天,我从外边玩回来,没有进屋就听见姑姑坐在家里哭,对爸爸哭:“我不管你了!爸妈都去世早,他们临走,就放心不下你的事,我不管你,谁管你?!”
我看见姑姑抹着泪,在我心中一向强大的姑姑第一次这样脆弱可怜,她断断续续的说:“你这叫什么?啊?一个男人没名没份的,带孩子。你总得找个过日子的,我不能一辈子过来帮你干活,家里得有人!你还年轻,你就这样过一辈子?啊?!”
她越说越生气,变成哭诉:“孩子小,是,孩子小,更得给她找个妈不是?你要对孩子好,你一个人能照顾好?人家姑娘不嫌弃这孩子,孩子倒嫌弃她们了。孩子不同意,能听她的?!这个野种!”
我听到姑姑的话,心惊肉跳。爸爸拦住姑姑的话茬。“姐,孩子没错。别说她,要不等孩子再大点,我找。”
姑姑无奈了,声音突然小了,哽咽着,但更加悲哀:“我的天哪,你到底上辈子招谁惹谁了?要受这个罪?!”
我在门外突然意识到:不管他是否是我的亲生父亲,为了我,他失去了很多。也隐隐的感觉到:或许妈妈真的对不起爸爸,姑姑是为爸爸不平。童年的我感到社会关系的复杂可怕,不知道如果真的妈妈对不起爸爸,我到底该向着谁?即使爸爸确实不是亲生,我是否该接受这一切?
从那以后,我更加沉默寡言。
三
每当我为难的时候,都会想到大毛,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是对我最好的人,大毛是第二个,我欠大毛的最多,其次是爸爸。大毛在劳改所,一年前因为我,他来到这里。
现在的大毛,虽然只比大一岁,却已经俨然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成年人,神情中有很多笃定,这有点像爸爸,嘴唇上也有了浅浅的胡须。
“你不在家复习,瞎跑什么?离高考没俩月了。”大毛隔着铁栏看着我。
我问:“如果能找到我妈的消息,我找吗?”
他不屑的撇嘴:“问我?我能拦你吗?你肯定会去找的。”
“我是问我该找吗?我猜我爸不希望我找。”
“就算你爸不让,你也会去的。”大毛叹口气,“你想多少年了,能忍着不找?”他的眼睛很空,说:“其实都一样,你一定要找,你爸也不会拦你。”
“我怕伤害他。”
“我猜他一直不说,是怕伤害你!”大毛突然加重了口气。我吓了一跳,被他的话也刺了一下。
“不告诉才伤害我。”我嗫嗫的辩驳着,这些年我的痛苦不是因为我知道,而是为我不知道。
“哼,那得看你能接受吗?”他顿了一下,岔开话题:“没事别瞎想了,还得考试呢。靠,将来也是一大学生。”
我猛地意识到他戏谑的口气里隐含的羡慕,愧疚起来,为了我,大毛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爸爸也放弃了上大学的可能。
“考哪啊?”为了不让我尴尬,他笑着问。
“北京。”
“北京?”大毛盯着我的眼睛,深深喘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很认真地说:“真去找啊,那就找吧,别把自己找丢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他的提醒,想起从小到大对我的照顾,眼里酸酸的,解释说:“我就是不想一直是个野种。”
大毛很悲哀地仰起头,“靠,你魔障了啊,现在,还有谁叫你野种?那都是那些孩子小时侯不懂事。你是自己心里有病,马上到外地上大学,将来工作又好,谁敢再说你?谁又真关心你从头怎么回事儿?”他用手捶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仿佛在捶我的头,把我打醒,说:“别自己天天念叨,野种!靠,要说我才像个野种呢!天天在这儿混,都不知道将来我会是个什么东西,没头苍蝇!你过去是什么不重要,你有将来,那才重要!”
我从牢房走出来,听到背后有个冒失的少年犯问大毛的声音:“大毛哥,你女朋友?漂亮!”我听到啪的一声,大毛打了那孩子。我没敢回头,怕他尴尬。
……
我在报考志愿上写下我的名字——李非。
刚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告诉我,学名:李非。老师们刚听到我的名字,通常会写成“李菲”。我告诉他们写错了,我的非没有草字头。有位女老师告诉我,女孩子名字叫“菲”更好,“菲”是芳香的小草。我也怀疑是不是爸爸搞错了,他肯定不如女老师有知识。回去问他,爸爸很肯定地说就是这个“非”字。当时,我就翻字典,查到非的解释:“不对、不是、不合理。”
我不对吗?还是爸爸妈妈不对?谁不合理?我预感名字里有故事。是他的起的吗?还是遗弃我的妈妈?还是另一个也许不存在的亲生爸爸?
我的第一志愿——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但是,我告诉爸爸报考的是别的学校。
高考结束的下午,我从考场回家,没有兴奋,只有更深的忧虑。我站在楼下,两年前我们从大杂院搬到这座旧楼,看着外墙的斑驳中透出一股成熟老旧的亲切,我不知道什么是家。那个房子?还是房子里的人?
我们家的窗户里亮着灯,闪动着姑姑的人影,肯定爸爸告诉她为我庆祝,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油烟温馨地升腾,甚至恍惚中似乎能听到油爆锅的欢快的叫声。
我真的要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妈妈?她对我有意义吗?十八年了,她都没有存在过,十八年后,即使她在对我的人生有什么改变吗?
我走进家,看着爸爸居然开了酒,客厅里飘来饭菜的清香,飘来氤氲的幸福安详,我对即将离开的家产生酸涩的依恋。那天晚上有种幸福得让人感觉不真实的快乐,隐隐有我对未来的疑问,有爸爸对我的不舍,对我到北京上学的忧虑,有让我无法猜透的异样。等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