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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年心里颤了一下,因为连年的战事,西北尸骨无数,虽然朝廷也曾多次组织力量收敛,但仍有不少战死的大明官兵的仍是暴尸荒野,鸟食草侵,到今天已是碎骨片片。
“冯吉,还想那个干什么?我们不是已经活下来了吗?”许年黯然说。冯吉抬头望着远方的某一个地方,“我在土木堡做了俘虏。”他说。许年苦笑一声:“我也被俘虏过,这并不奇怪。”“我是战俘。”冯吉平静地接口说道。许年一楞:“什么?”“我是战俘。”冯吉重复了一遍。
同样是俘虏,做为皇帝的俘虏和做士兵的俘虏当然是不一样的,何况是做为杀已无数的敌方军官被俘,可以想见冯吉的境遇了。“受伤被俘的?”许年问,有什么东西在咬着他的心。冯吉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们没有杀我,把我放回大明。”“为什么?”“因为我杀人的时候和他们一样。”
许年明白了,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把当年的冯吉当作英雄。
“很好啊。”许年松了口气。
“是吗?但我成了奸细,因为没有人可以这样毫发无损地回来。”冯吉阴郁地说。
“是不是奸细,问问战场上的人就知道。”
“他们都死了,或者像你一样,没有回来。”冯吉低沉地叹了口气,“于是我只好逃跑,逃回家乡去。”
碑林的边上有处石桌石凳,是佛光寺给香客们准备的。冯吉在石凳上坐下,许年便也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我记得你曾说过很想回家。”许年顺着冯吉的话说。冯吉似乎沉醉在回忆里,他是不是很多年都没有和人这样说过话了?许年不知道。
“那是因为含烟在等我。”冯吉轻轻地说。
“嫂子?”
许年看见冯吉脸上流出柔和的神情:“我好象没有跟你说过她的事?”
“没有。”许年回答,他觉得好象已经触到冯吉心深处的什么地方了。
“我十二岁那年给知府的儿子当书僮,认识了府上的小姐含烟,十八岁那年想娶她,知府说如果含烟敢嫁给我就断绝关系,含烟真的就这么做了,跟我回乡下养我的父母。”冯吉向天长叹了一声,接着说,“我当然不想种一辈子的地,这样也对不起含烟。没有钱不能从文,那么就从武,我去戍边是为了成就事业,可是,没想到一戍就是十七年。”
冯吉盯着许年的眼睛:“你知道对新婚两年的含烟来说,守活寡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吗?”许吉微微摇了摇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了解女人。”
“其实我也不了解。”冯吉突然凄凉地笑了起来,“那时我想着出去成点事业给她爹看看,掰开她拉着我的手就走了,根本没有想过她的感觉是什么,以后也再也没有机会知道。”
“戍边十七年,你一次也没有回去过?”许年问。
“当然回去过,在第五年终于可以回家了。”冯吉望着远方,眼神中有种深深的痛苦,“在村口上,我看见含烟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叫她,她不理。后来我娘告诉我,她已经等我等疯了,就算我回来站在她面前,她还是会接着等,根本就像看不见我一样。”
许年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她是个好妻子。”冯吉喃喃地说,“我走后第三年家乡遭了旱灾,饿死了很多人。含烟的爹早就调迁别处,没有人可以投靠,她就跟着我父母吃树皮、吃草根。后来我爹死了,没钱葬,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去街上乞讨!那时娘病着,没有和她一起去,谁也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反正那以后她就有些不对劲。葬了我爹以后,含烟就开始在村口等我,那时娘才发现她已经疯了……”冯吉的嘴角开始颤抖起来。
“逃回家乡后,见到嫂子了吗?”许年轻声问。
“村里很多人家都有战死的孩子,整个村子都在哭。娘得不到我的消息,她也哭,在我逃回去的头天下午哭死了。”冯吉的声音虚弱无力,“没了她就没人照看含烟,第二天早上,含烟一个人又到村口去,结果在路上掉进了井里……”
“那你怎么办?”许年想问这句话,但有什么噎在嗓子眼,让他问不出来。
冯吉却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我没有看到含烟下葬,因为淮阴居士派人抓到了我,告诉我如果我为他做事可以免罪活下来。他要我做的事就是监视冯年瑜,因为姓冯的知道太多京里的东西,放这样一个人到地方上去,没有人看着不行。”冯吉怪怪地一笑,“我没打算活下来,戍边十七年,除了死亡、耻辱和家破人亡,什么也没有得到。可我看见含烟又活过来了,所以我改了主意,因为必须留下来照顾她。”
“冯夫人?”许年试探地问。
“是含烟。容貌、神态、一举一动都是含烟……”冯吉出神地说。
当然不可能是含烟,许年明白这一点,但当他看到冯吉走火入魔般的神情时,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整整七年,你在这儿其实是为了她?”许年问。
“除了她我还剩下什么?”冯吉凄凉地笑道,“我负过她,难道不该保护好她吗?”
“她大概真的很像嫂子,因此你不惜欺骗淮阴居士,杀掉无辜的旁人,”许年说,“虽然你心里始终很清楚那是冯夫人而不是你的含烟!”
冯吉像被什么抽了一下,从石桌那边猛地站起身伸过手来揪住许年的前襟,几乎是吼着厉声道:“她是含烟!”
“她不是。”许年盯着冯吉的眼睛,肯定地告诉冯吉,“你清楚!所以你救出了她但并没有打算和她一起走,而是把她交给假瑶环小姐,因为你怕换个环境自己会越来越不确信她是含烟,不能通过保护她来向含烟赎罪!”
冯吉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松开手跌坐回石凳上。
许年站起来,走到冯吉面前。冯吉用手支着额,低头无力地靠在桌边,“你在嘲笑我?”
“不。”许年把手放在冯吉的肩头,“你不会随便和我讲这么多,为什么?你想让我做什么?”他温和地问。
“你想报答我吗?”冯吉抬起头,“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许年看见他眼中有一种疯狂的神情,迟疑了一下,仍然点了点头。
“杀了我。”冯吉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许年惊得一下子收回手来,他盯着冯吉的眼睛,看见里面满是迷惘、痛苦和急于解脱的冲动,那种冲动让他的心也狠狠地痛了起来。
许年颤抖着拔出了剑来。
是的,冯吉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冯吉,完全不是。他想死,那对他也许是真正的解脱。
然而剑尖在冯吉胸口停住了。
“不,我不会这样做。”许年迟疑的说。
冯吉向剑尖撞去,许年猛地收回剑,插回鞘中。
“走吧……”许年背过身去。
冯吉不动。
“走!”许年怒吼了一声。
冯吉失望地向天空叹了口气,“你应该让我解脱。”他喃喃地说。
“要做你自己做。”许年不再回头看他一眼,“我永远不会杀你。”
冯吉慢慢地转过身,消失在碑林深处。
许年走向碑林院的门口,他看见秦海青在高高的木门槛上坐着。许年走过她的身边,她没有动。“不去逮他吗?”许年问。“你不是已经放他走了吗?”秦海青带着一种幽幽的神情回答,“我又能把你怎么样呢……”
312007年10月28日 星期日 2:01:12 PM《香蝶作品集》 2007。8烟波江南系列·第十四章
香蝶作品全集·烟波江南系列烟波江南之碧玉钗第十五章
初秋的夜风已经有些凉,淮阴居士靠在水榭栏杆旁,看着清冷的月亮在水中静静地浮着。每年的这个时候,居士都会远离他的庄院,到这个叫怡园的地方休憩一段时间。这个专门为像他这样的贵客提供休养的处所很得居士的青睐,虽然很久以前居士就想把这里买下来,可是有着相当背景的怡园主人却不愿意,居士也只有作罢。
最近几年,上面交下来的事少了许多,空闲的时间相应的多了起来,于是今年,他早早就来到这个小山围抱之地。清闲就清闲吧。淮阴居士对自己说,最近烦心的事情太多,也是该休息一下了。
但烦心的事情并不是让它走它自己便会走的。
两个月已经慢慢地过去,仍然没有冯瑶环的消息,她似乎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了。淮阴居士知道这是谁做的事,京师来的那几个人似乎很擅长于隐藏他正在搜索的猎物。
淮阴居士有些沮丧。
整整七年了,终于等到的机会,就这样失去吗?随着时间的拖延,居士越来越感觉到希望的渺茫。
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夜色深沉,怡园之美便在于它月光下的清幽。
淮阴居士慢慢地踱回长案边,案上的古琴撒满月光。淮阴居士坐下来,轻抚瑶琴,低沉的音律从他的指尖缓缓流了出来,融入阑珊夜色。
一阵细碎的足音从通向长亭的九曲回桥处传来,居士微微抬头,看见一个小童托着茶盘走了过来。
怡园新近又招了几个使唤童子,昨日初到怡园,管事的就带着他们来拜过自己,这个童子也在其中,看上去一个个都很周整聪明的样子。怡园有怡园的规矩,若是使童上了二十岁仍不能升职就得辞退,故而它里面的人物永远是鲜嫩周整。但淮阴居士仍然有些遗憾,使唤惯了的童子总是顺心些。
童子在亭外站住了,将茶盘放在回桥栏杆上,将茶水倒出一杯来,先自己喝了,然后垂手恭身等着招唤。淮阴居士并不怀疑已经封闭的怡园中会有人给他下毒,不过仍不急于唤那童子将茶进上来。
一曲终了,居士长长叹了口气,站起来,慢慢地在亭中踱步。
冯吉又要晚了,现在已经不指望他能带来一些什么新鲜消息,这个靠不住的手下最近懒散得很。淮阴居士不满地转过身来,看见仍然垂首立在亭外的童子。
怡园招使童相当严格,若非有一定的特长,是不能入园侍候贵客的。居士打量这个相貌清秀的小童,觉得他并无一般下人的俗气。
大概又是哪个破落书香门第的公子,人要是落了魄,也就只能认命了。
“你懂音律吗?”淮阴居士背着手踱着方步。
“小的略懂一些。”
“我刚才弹的什么?”
“古曲《欸乃》,此曲以柳宗元‘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得名,原是托迹渔樵,寄情山水烟霞,颐养至静的一段曲子。”童子规规矩矩地答道。
淮阴居士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并没有指望得到准确的回答,不过是有些闲,顺口问两句而已。他满意地点点头,颇有些喜欢起这个童子来。
“你叫什么?”
“仲乐。”
“会弹琴吗?”
“会一点。”
居士于是招了招手,“仲乐,进来弹一曲。”
“仲乐不敢。”
怡园严禁下人在客人独处的情况下与之过于接近,这是为了给客人一种安全感。
“不要紧,我特许你进来。”居士和蔼地笑了起来。
仲乐应了,慢慢儿走了过来。
九曲桥上又传来了一阵足音,冯吉总算到了。淮阴居士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