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原先绵延不断的长桥已被毁,成了一截一截的。踩着沙往前走,经过一座宽约一间的临时浮桥,桥上灯火通明,好似张灯结彩一般,上面竖着“黄河兵站桥”的牌子。黄河水晚上看上去也是那么昏黄混浊,据说一升黄河水里竟含四合泥。
浊流被压弯坠落的铁桥和栈桥遮挡后,带着水声急流而去。浪尖在灯光下闪着银光,没入黑夜之中,这情景就恍如眺望大贩的道顿崛(大贩市区最繁华的地方。)一般。我想算算黄河的河宽,便记下了过桥的步数。共八百步长。过了黄河,再稍往前,有一片宽阔的水洼,蘑菇丛生,青蛙欢鸣。蛙鸣声给人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我们再次坐上火车,一路南下。
津浦线与平汉线相比,可以看出文化方面的长足进步。
津浦线沿线的人家稍许开放些,窗子之类的也都对外开着。平汉线沿线的居民,则一家家都像害怕外来袭击似的,把门关得紧紧的,连窗子也不对外开,而且每户都高垒围墙,以防敌人入侵。津浦线的车站,就连萧索的乡村小站,建得也比内地的农村车站气派得多。
沿津浦线南下,眺望窗外,到黄河为止的风景就像是一片泥土堆成的汪洋大海,其间还有很多湿地。一望千里的远方,甚至与天边相连的尽头,没有树林和村庄,风景线里是一片土,除了土还是土,只偶尔能看到一棵小树或是少量的草。
很快便是一片寸草不生、荒土遍地的大平原,一直远接云彩,消失在天边。我觉得一过黄河,地形和文化都在变化。黄河以南比黄河以北更进步,没有湿地,田地耕种仔细,树木和杂草都跟内地的平原没什么两样。彰德一带天很热,我们都只穿了夏装,可经过天津附近时便有点冷,就又套上外套,但随着南下,渐渐地又热了起来。
我们的列车鬼赶着似的疾驰。我们福知山的新兵和预备兵在泰安驻守。我最亲爱的弟弟也在这里吧!我们错身而过,感受着对乡亲无以言表的衷情,彼此大声呼唤着别离而去。
“台儿庄战斗激烈,要小心啊!”他们从站台追过来,提醒着,呼喊着。
“谢谢。我们一定加油!”我们在车上招手,心中满是惜别之情。
目标徐州,目标徐州,列车飞奔。
长长的一串列车从前线开回来了。呀,车上满载着伤员:穿白衣的,头上扎绷带的,吊挂着膀子的,脚绑着绷带的,苍白得面无血色的。这是辆伤员列车。
“为我们报仇啊!”他们恨恨不已地吼着。
“怎么个情形?他们拼命顽抗吗?”
“够厉害的。”
“不是说有五六十门炮吗?不是说有帆布水桶那么大的、还有炉子那么大的炮弹会像机关枪似的飞过来吗?据说还有铁桶那么大的炮弹飞落下来。他们有很多这么厉害的炮吗?
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吧?”
“那么说嘛有点夸张了,不过十五厘米、二十厘米左右的家伙是会掉下来的。估计两三门是有的。其余是野战炮和迫击炮,迫击炮像是有二三十门。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二十厘米的炮是要塞炮呢。后来发现,我们往后退时,炮也跟着往后射过来,所以好像是个移动的家伙。一个中队有三十个左右的人进攻呢!”
“给打得够呛吗?”
“嗯,相当厉害。现在是两个师团在打,实际上只有一个半师团,因为人越来越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要给炮弹打中可就惨不忍睹了。”
“进攻的兵力不会太少吧?”
“晤,足够了。与其挤成一团去进攻,倒不如人少的好。
人少一点,奋战一场就行了,而且损失也少。不过,你们去帮忙可太棒了!多保重,好好打!”
“我们一定好好干!谢谢啦!也祝你们早日康复!”
就在炮兵特务曹长和伤兵们高声跟我们说话的时候,列车相错而过,终于消失了。运载伤员的列车鸣叫着消失在后方。我们的列车径直将我们运往炮火交叉的战常战争、死、血,诸如此类的字眼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到了晚上列车仍奔驰不息,闷罐车棚上耷拉着光线昏暗的油灯。车厢里塞得比沙丁鱼罐头还挤,士兵们躺也不能躺,只能缩成一团,促膝挤脚地打打盹。昏暗的灯光下,现出石菩萨般排列的士兵,样子十分忧郁。鞋子、杂品袋、防毒面具和水壶等等晃悠悠地从车顶耷拉下来,车角的暗影里,烟头的火光萤火般若明若暗。是不是有人睡不着觉,抽着烟在想他的女朋友?
耳中全是疾驰的列车摩擦铁轨的声音。
摇摇晃晃露着昏暗亮光的油灯,也许是没油了,火越来越弱,光线范围不断缩小,变得只能隐约看到油灯周围。我抱着臂,叼着烟望着油灯。油灯的生命再有几分钟就要结束了。
我的生命可能也只有几天就要结束。很快,只剩下油灯的灯芯闪着炭火般的红光,在漆黑的车厢里微微发亮。油灯漫长而依依不舍的生命终于停止,永远消失了。漆黑一片。真的就像墨一般黑。我掐掉香烟,闭上眼睛,可是却睡不着。
母亲、父亲、故乡、过去,一切就像走马灯似的在我脑中盘旋。油然回想起同某女度过的快乐时光,心里不由飘飘然起来,真想再次回到两个人的快乐世界。正想着,忽然又与自己正上前线的现实相撞了。
今天,伤员被送回来,我们则要奔赴炮弹正跳着死亡之舞的前线。而且,也许会像白天见到的那些人一样,头上、手上、腿上缠着绷带给送回来,又或许会吐血死掉,我们的眼前正展开着你死我活的激烈搏斗。
有生之物总有一天会死,有形之物总有一天会遭到破坏。
对此我虽然理解,但参战之前在感情上觉得这是很遥远的事,现在却感到切切实实威胁到了自身。所谓去打仗,就跟去送死一样。
我坚信生死由命。如果神觉得我这种人不活为好,便会杀死我吧?如果他不愿意,觉得让我活下来能起什么作用,那就会让我活下来的吧?我的命是神的自由,而且我只能对神惟命是从。
未觉一点不安,也未觉任何恐怖。
是的,生死皆命。所谓命运,是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神奇力量。我虽然无法解释它,但只要相信就够了。
心无所依,便不踏实。试着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也不觉得会有什么特别的璀璨,但还是希望能活下去。我想再稍许体味一下生,生带着甜香扑来。
我若为神所爱,那么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会让我活下去的吧!
总而言之,还是下定决心痛痛快快干一场,就等待神的旨意吧。
列车“咣咚咣咚”地飞速前进,只有铁轨的碾轧声传入耳中。
车厢里漆黑一片。什么也别想了,睡觉吧。
四月二十五日。
凌晨三点到达临城。发了一瓶汽水和两合啤酒。这次发的东西可真够奢侈的了。下了车烧饭,规定从这里开始行军。
马上要行军,醉了就不能走了,于是决定把酒装到汽水瓶里带上。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重一点也想带走,真够随便的。
下午两点出发,走了两里左右后宿营。
想到带来的酒说不定明天便会融进流到地上的血中,便涌上一股难以言传的痛苦,不由得回忆起从前在家乡的饭馆里,酒席上让妓女陪侍欢饮的情景,实在令人留恋。
心脏畅快地跳动着。脑子里轻飘飘地做着梦。
在一处和风吹拂、能眺望到美丽大海的独间,沐浴完毕,披上浴衣,细酌慢饮,陶醉于妓女三味弦的旋律里——若能如此,该有多么快活!想到这,心中不由涌起一股热热的叹息。
不不,为那些不该祈望的,或祈望了也不可能实现的事而叹息,实在是愚蠢。
有时思念故乡,满心皆被思归之情所缠绕——这是软弱之人的哀愁吗?
夜晚星光闪烁,偶尔从远方传来“砰砰”几声枪弹回声。
白天因为行军疲惫不堪,这会儿则围着篝火,坐在草地上,和着风喝着高粱酒,不也野趣盎然,别有情致吗?
有个年轻的支那人,我本想用来使唤的,可不管问他什么,都回答说不懂得不懂得,叫我来气,真想砍了他的头。我把他手脚捆住扔进棚子里,明天早晨出发时要把他送进地狱。
自从踏上津浦线,就没见过一天澄净明朗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
平汉线上几乎没见过一片云,看到的是湛蓝清澈的天空。
这里却能看到很多的云彩。大概是因为津浦线靠近大海吧。
杂草和内地无异,生长的景致也没有多大不同。黄河以南有很多干涸的河道,桥架在河底的沙上。这样到了雨季也会形成河流吗?那黄色的泥水!
四月二十六日。
下午两点到了枣庄。从这里开始进攻。我们先短期休整几天,枣庄已驻有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司令部,没有我们住的房子了,只得在附近肮脏的街角宿营。
在井旁遇到了同乡裕二君。
“你在哪个中队?”
“在五中队。”他一边打水,一边朗声答道。
“这次好像挺厉害的吧?”
“好像第十师团和第五师团都损失惨重。”
“好像是埃”
“不是说你们中队也惨不忍睹吗?我们中队自中队长被打死后就几乎没上过前线,”他说完,赶紧淘起米来。
我们中队的死伤人数加起来已经过百,今后还会有人流血。
“已经到这时候了,身体要紧,所以最好当点心啊!”他断断续续他说道。
“身体要紧”,这句话个个都说,从裕二君嘴里说出的也是这句话。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已经想开了,认为一切都是命。
战斗中到底怎样才能做到保重身体呢?虽说实战中是否冲在前、是否勇敢战斗对平安与否有很大影响,但子弹并不长眼,不一定不前进的就能活,前进的就得死。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难道不知道么?子弹这东西,再没比它更变化无常的了。
有人躲在战壕里却还死了,也有人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中却一次也没中弹,至今仍在战斗。这么无常的子弹叫我怎么躲呢?
要有这种技术,真希望能教教我。
我也想活下去,不想死。但我从没一边想着“身体要紧”,一边去打仗。抱着那种心情根本就打不了仗。
说不定他们以为生死能随心所欲呢。活下来的人当中——虽然没人知道具体是哪个,但谁都以为自己或许会活下去的——明天又有人浑身是血地死去。想到这一点,是多么凄凉啊!若想到撞上这霉运的说不定就是我自己,心里便会塞满无以言表的悲哀。
没有人想死。
但是,不去想这个“身体要紧”倒是真的。我一次也没想过“身体要紧”,“人不可貌相”,完全正确,一点不错。我们常会感叹:这么老实的人怎么会采取那么勇敢的行动!也常会寒心不已:看上去如此意气风发的似乎很厉害的人怎么会做出那么胆小的事!
光从外表看,人的价值无法估量。人的真正价值,由紧急情况下所采取的行为来决定。惟有关键时刻采取的行动才决定此人的价值。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