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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田兄又成了侠义好客的孟尝君。”鲁仲连哈哈大笑。
“人心如海也!”孟尝君百感交集,“你看,我这第二次罢相,算跌到底了,却有几百人留了下来,劝都劝不走。怪矣哉!老夫也糊涂了。”
默然良久,鲁仲连一声叹息:“孟尝君啊,齐国利市也快到日暮了。”
“鸟!”孟尝君一拳砸在案上,“日暮了开夜市,不信大齐就塌架了。”
鲁仲连大笑:“说得好!夜市也是市,只要赶得上也发。”两人大笑一阵,顿时振奋起来,在孟尝君书房直商议到四更天方才歇息。
次日清晨,两人轻车快马出了薛邑城堡,一路飞驰,两个时辰到了临淄郊野。奉冯之命,一个得力门客已经在郊亭外守候。与孟尝君耳语一番,门客请鲁仲连先行独自入城在孟尝君府邸等候,而后放下孟尝君车帘,将篷车领入一条小道,绕开车马如流行人如梭的南门,从较为冷清的西门悄无声息地进了临淄。西门是通向燕国的大门,原本也是热闹非凡,自从与燕国龃龉不断,西门便渐渐冷清了。孟尝君虽然车马辚辚,却一个熟识者也没有遇上。到得府邸,鲁仲连已在厅中等候,冯也堪堪赶到。孟尝君开口一声笑骂:“鸟!生平第一次悄悄进临淄,窝囊窝囊。”冯道:“南门守将识得主君,只有走西门,若还未进宫满城风雨,大事便要黄了。”孟尝君一挥手笑道:“晓得晓得,你便说,王宫关节疏通了么?”冯道:“疏通了。三个老门客都做了宫门将军,他等鼎力襄助。齐王行踪也探听确实:午后在北苑观兵校武。”
“北苑?如何偏找了那个地方?”孟尝君脸色一沉。
鲁仲连目光一闪:“北苑不能进么?”
孟尝君没有说话,只咬着嘴唇在厅中踱步。
午后的王宫一片静谧,唯独宫阙深处这片黑黝黝的松林人声鼎沸。
齐威王时期,临淄王宫的北苑原是一片松林环绕的湖泊。齐宣王酷好高车骏马,竟日出城驰骋多有不便,于是堆起几座土山石山,将湖水引出凿成几条山溪,这片两三百亩大的空阔松林便被改成了驰驱车马的“跑山场”。齐湣王即位又是一变,北苑“跑山场”变成了四个校武场——战车场、铁骑场、步兵场、技击场。原因也只有一个:齐湣王好兵好武,经常隔三岔五将各类将士调进王宫观兵校武。齐湣王曾不无得意地对朝臣们说:“观兵校武,富国强兵之道,成就霸业之要,激励将士之法,查究奸宄之必须也。”有了如此之多的紧要处,这北苑自然是大大地重要起来。四个校武场修建得大小不等各具气势特色,校武优胜者在这里被赐以“勤勉王事,国之精兵”的名号,立获重赏;失败者则被责以“嬉戏兵政,国之蟊贼”,将军立刻放逐,兵士立刻斩首。久而久之,这王宫北苑成了齐湣王治军立威的重地,也成了齐军将士望而生畏的生死险关。
齐湣王将这观兵校武看做激励朝野的正经大事,寻常时日也常聚来朝臣观看评点,纵然没有下书,某个大臣偶然进宫撞上,也会被召来陪观。然而,令朝臣们大大头疼的是,谁陪观兵,谁就得在最后的赏罚时刻代王拟书。多有大臣对这种因一场比武定生杀的做法不以为然,若恰恰遇上当场斩首出色将领,耿直大臣要力谏赦免,往往便被齐湣王当场贬黜,若遇王颜大怒之际,立时是杀身之祸。十几年下来,在这观兵校武场杀掉的将领大臣已达百余人之众。时日一长,陪王观武成了大臣们最是提心吊胆的差事,等闲大臣谁也不想在北苑晋见齐王。
孟尝君之难正在这里。
北苑观兵,进宫虽是容易了一些,但后边的麻烦却是更大。孟尝君本来就是擅自还都,免不得一番费力折辩,若遇斩杀熟悉将军,究竟是说也不说?坚持力谏,有可能连大事都搅得没了;听之任之,一则孟尝君怕自己忍不住,二则军中将领大部都是当年兼领上将军时的老部将,因敢作敢当有担待而名满天下的老统帅,如何能在这些老部属被杀之时无动于衷?若是忍得,孟尝君何以立足于天下?何以当得这“战国四大公子”之名?然则鲁仲连兹事体大,实在是兴亡迫在眉睫,又如何能从容等待?思忖良久,孟尝君一咬牙:“走!龙潭虎穴也闯了。”便与鲁仲连按照冯的预先谋划,分头从议定路径匆匆进宫了。
却说齐湣王带着一班侍女内侍与御史、掌书等王室臣工御史,战国时齐国国君秘书长;掌书,齐国掌管文书典籍的官员。,正午时分已到了北苑的剑器场。齐湣王今日很是高兴,下令在观兵亭下摆了一场午宴,还破例下令王室乐队奏了一曲《齐风》中的《东方之日》。这《东方之日》被孔夫子收进《诗》中时原是渔人情歌,因了曲调昂扬,齐湣王又有“东海青蛟转世”之说,变着法儿取悦国君的太师太师,齐国乐工之长(并非西周“三公”之太师),演奏者为“乐人”。早在多年前便将这首歌重写了歌词,变成了专门的齐王之颂。当年一经演奏歌唱,齐湣王欣然大悦,拍案定为国颂,成为最高规格的庙堂之乐。每有大事或心情舒畅,齐湣王总要下令奏这首颂歌。而臣子们一听到这首歌,便知道齐王气顺欣喜,有事争着说。
“我王有命:两军剑士进宫——”在昂扬宏大的颂歌中结束了午宴,一*尖亮的声浪从间隔站立的内侍们口中迭次翻滚了出去。
王城南门隆隆打开,等候在王宫之外的一百名剑士们进宫了。虽然两队剑士总共也只有一百名,走在头前的两队将军却有六十余人,一个个顶盔贯甲面色肃然,脚步沉重得如同石磙子砸在地上。大约顿饭辰光,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的两队将士被一名老内侍领到了剑器场外。
“剑士下场——将佐分列——”
一阵隆隆鼓声,两队剑士分别从两个石门进场,两边的将军则大步走到各自一方的看台上整齐地站成一排。
这剑器场,便是除了车骑步三军外的技击校武场。因了以校量短兵为主,而短兵又以剑器为主,时人呼为“剑器场”。剑器场虽然是四个校武场中最小的一个,却是建造最讲究的一个。别个校武场都是露天大场,且有山塬起伏林木水面等地形变换,唯有这剑器场是一个方圆三十丈的室内场子,俨然一个硕大无比的厅堂。长大空心的一根根毛竹接成了长长的椽子,体轻质坚的特选木板铆接成长长的檩条,屋顶铺上轻软的三层细茅草,成了冬暖夏凉的特大厅场。场中东南西三面看台,正北面是鸟瞰全场的三丈六尺高的王台。今日没有撞进来的大臣,三面看台上都是空荡荡的,唯有齐湣王的王台上满当当一台,近臣内侍侍女护卫,足足二百余人。
看看空荡荡的观兵台,齐湣王突然有些后悔,技击之术为齐军精华,为何没有将朝臣们召来一睹我大齐之军威?
“禀报我王!”正在此时,北苑将军飞马进场高声急报,“临淄名士鲁仲连,背负羽书求见。”
“羽书?”齐湣王大皱眉头,“教他进来。”
羽书者,信管外插满羽毛也。春秋战国之世,羽书是特急军情的标志。列国连绵征战的年代,也常有本国在外游历的名士或在他国经商的商人,以这种羽书方式向本国国君大臣义报紧急秘情。某人若将插满羽毛的书简绑在背上请见国君,那定然是十万火急,不见实在说不过去。
片刻之间,一名护卫甲士将风尘仆仆大汗淋漓的鲁仲连带到了王台之前。鲁仲连一躬,从背上取下那个插满羽毛的竹筒,高声急迫道:“临淄鲁仲连带来蓟城齐商羽书义报。”齐湣王皱着眉头,接过内侍匆匆捧来的羽书往案上一丢,只拉长声音问:“何事啊?动辄羽书急报。”鲁仲连高声道:“燕国二十万新军已经练成,正在秘密联结五国攻齐。”齐湣王冷冷一笑:“燕国攻齐?哪一日发兵?攻到何处了?”鲁仲连骤然一愣,又立即高声道:“商旅非军中斥候,只能报一国大计动向。”“大计动向?”齐湣王哈哈大笑,“燕国恨齐,辽东练兵,天下谁个不知,也值得一惊一乍?”鲁仲连第一次面见这个齐王,觉得此人说话路数实在怪诞得匪夷所思,心一横道:“齐王差矣!灭宋以来,齐国已是天下侧目。燕国一旦联结五国反齐,齐国便是亡国之祸。齐王不思对策,却看做笑谈,莫非要葬送田齐二百年社稷不成?”齐湣王目光一闪,非但没有发作,反而似乎来了兴致:“鲁仲连,今日齐国实力,比秦国却是如何?”
“不相上下。”
“还是了。六国合纵攻秦多少年,秦国倒了么?”
“……”
“合纵攻齐,齐国如何便是亡国之祸?”
“……”
“秦为西帝,我为东帝。齐国不如秦国么?抗不得一次合纵么?少见多怪。”
鲁仲连愕然,寻思间突然笑了:“齐王是说,六国攻秦,秦国非但没有灭亡,反而成了西帝。齐国便要效法秦国,大破合纵而称霸天下?”
“呵呵,鲁仲连倒还不是笨伯。”
“敢问齐王,可曾听说过东施效颦?”
“大胆!”齐湣王拍案怒喝一声,“来人,乱棍打出去。”
“禀报我王!”正在此时,北苑将军又飞马进场,“孟尝君带领三名门客剑士晋见,要与我王剑士较量。”
“好!”齐湣王大喜过望,“宣孟尝君进来。”又转身一指鲁仲连,“教这个狂士也看看我大齐军威,罢场罚他个心服口服。”
鲁仲连刚刚被“请”到王台右下方的臣案前,孟尝君轺车辚辚进场,车后跟着三骑快马,显然是门客剑士。齐湣王哈哈大笑道:“孟尝君,来得好,你那三个剑士行么?”这便是齐湣王,只要高兴,任何法度恩怨都不管不顾;若是不高兴,既往所有的龃龉都会立即提到口边算总账。孟尝君已经罢相,且明令不许擅自还都,齐湣王此时却将这些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一心只盘算着那三个剑士。
“臣之剑士,天下第一!”孟尝君应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