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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文革"岁月的胸怀与境界-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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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 仁
  对于钱钟书、杨绛夫妇和林非、肖凤夫妇之间,在“文革”后期发生过的一场邻里纠纷,我原先也曾略有所闻,却知之不详,总觉得这件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年的琐事,如果双方都能够采取宽容和淡化的态度,不再对它絮絮叨叨地纠缠不休,而让它从冷却中渐渐消逝,未尝不是一桩明智之举。如果一定要严肃认真地反思或总结此种人生经历的话,那似乎就应该开阔自己的胸怀,提高自己的境界与情操,从反思“文革”中间种种历史阴影的角度出发,分析当时许多极不合理的潮流与措施,是如何影响了自己的生活以及某些行为,从而对于有关的人们都造成了极大的损害,这样写起来才可能会具有启发读者的思想意义。
  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阅读了杨绛的《从“掺沙子”到“流亡”》(《南方周末》二○○○年十一月十九日)。在读完之后真感到分外的惊讶和沉重,为什么要如此恶意地运用“沙子”等等的贬词(有的我不愿重复了,怕弄脏了自己的文章),向对方进行十分刻薄和凶狠的人身攻击呢?林非先生和肖凤女士真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吗?我在好多年前为了要采访肖凤女士,阅读过不少描写和赞扬他们的文章,留下的美好印象跟杨绛女士的极端贬抑相比起来,其间的差距真是太大了,究竟孰真孰假呢?
  一般说来当人们抵达了高龄的阶段之后,总应该变得更为旷达、慈祥和宽厚一些,可是为什么杨绛女士的这篇文章将对方咒骂得如此厉害?对方究竟如何深深地获罪于他们,从而形成了如此不可饶恕的深仇大恨?这篇文章最使我觉得惶惑的是,杨绛女士既然已经坦白地承认了,是钱钟书挥起大棒打了林非先生,如果不是林非先生用手臂挡住,击中头部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说是自己“做了不光彩的事”,如果此种反思是很真诚的话,就不该再如此迫不及待地猛烈攻讦对方了。二○○○年一月二十七日的《文学报》,在同时刊载双方的文本时,还发表了谷泥先生的短评《不做“看客”》,说是文化人之间打架下手竟如此之狠,差点儿害了性命,充分证明了人性之恶。此话真是值得深思。为什么连自己都承认是殴打和咬噬了对方,却还要如此充满恶意地去攻讦对方呢?这真使我感到百思而不得其解。
  肖凤在《林非被打真相》一文(《中国经济时报》二○○○年一月二十一日)中有这样一句话:“我有时跟她的眼光交织在一起时,似乎也感觉到了她仇恨的心情”,多少让我找到了一条寻求答案的途径,如果没有这样日积月累的仇恨的心情,确乎就不会出现杨绛女士如今撰写的这篇文章。原来问题的关键就是在“文革”期间,他们单位的“革委会”在进行“斗批改”的阶段时,为了解决年轻研究人员的住房过于局促和拥挤,实行了一种在后来造成不少尴尬局面的调整住房的措施,把许多研究人员捏合到了一起居住。根据肖凤女士此文的说明,仅在这一座只有三十二个单元的四层小楼的公用住房之内,就同时搬进去十家年轻的研究人员,涉及到调整住房的比例竟高达百分之三十左右,也可见这个单位居住情况的异常紧张了。这种住房拥挤的情况,其实在当时是比比皆是的,因为从全国解放之后不久,就热衷于掀起一场又一场紧张激烈的阶级斗争,同时还错误地批判了马寅初先生的人口理论,却没有从整体上合理地解决社会生存环境的有关问题,认真负责地考虑去建造更多的房屋,不断改善和提高人们的生活质量,而让众多的人们长期拥挤和混杂在一起居住,人们的生存状态真是处于一种悲剧性的氛围之中。
  钱家原来是并不属于此种情况的幸运者,独自居住着一个单元,却在“文革”时期“斗批改”的阶段中间,被迫打破了一统的局面,由此产生出不快与反感的情绪来,自然是完全合乎心理逻辑的;而肖凤女士也反复说明了自己家庭的迁徙,是因为护理他们新生婴儿的保姆,提出绝对不能与他们夫妇同住在只有一间狭窄的卧室内,而不请保姆帮忙,他们夫妇又无法上班,虽然经过了再三的犹豫,最后也只好作出迁徙的无奈选择。当时此种“斗批改”的措施,只能算是面对住房问题尖锐矛盾的一种粗糙的操作方法,除此之外或许确乎也找不出更为妥善的方案来,结果是造成了许多的人家,双方都处于别扭的环境里面,或明或暗的不和、呕气与吵架,往往就会成为必然要发生的事情。然而像杨绛女士表现得如此强烈和延续至今的仇恨的情绪,似乎也是较为罕见的。
  此种极不合理的居住状况,不仅在“文革”中间大量的发生过,她们两个文本所叙述的这场发生于“文革”后期的纠纷,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悲剧罢了。就是在“文革”之前也始终存在着住房紧张的严重的社会问题,其中的痛苦与悲伤,远远地超过了杨绛和肖凤所叙述的情况。有多少像肖凤女士这样的知识分子和职员工人,她们昼夜都渴望着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独立空间,而不是万般无奈地被分配到一种暂时解决困境的困境中去,然而她们在当时能够有这样的幸运吗?值得欣慰的是在“文革”结束之后的中国大地上,出现了一片改革开放的新气象,人们的住房问题获得了大幅度的改善。如果能够从这样的视角反思那一场小小的纠纷,而不是充满仇恨和恶意地攻讦对方,文章所表现出的胸怀和境界,是不是会迥然不同呢?
  杨绛女士这个大规模发动进攻的文本中,人身攻击的气息确实是十分明显的;而肖凤女士这个防卫性的说明情况的文本,企图澄清被攻讦的情况并非事实,基本上是采取说明文字的写法,却也潜藏着一股被攻讦之后的极大的怒气,在文章即将结束时终于爆发了出来。由于杨绛女士的文本是属于进攻的性质,首先提出了不少的纠葛,这自然就引起了我加以仔细分析的兴趣,而在经过了这种辨析和对照的工作之后,就不能不发现其中叙述的不少情节,明显地不符合正常的情理与基本的事实,带上了不少虚构的因素,有的甚至还渲染得过分的离奇,简直像是在滔滔不绝地“戏说”着什么。
  譬如说杨绛女士叙述肖凤在进驻“学部”的“军宣队”第一把手面前,竟无缘无故地大骂她女儿是“五·一六的臭寡妇”,这自然是为了刻意渲染对方的凶悍。不过只要是经历过“文革”这一段生活的人们,就一定终生都难以忘却:当时在“工宣队”或“军宣队”任何成员面前,都是绝对不敢高声嚷嚷的。他们的任何一个指示和号令,都可以决定自己目前或是以后的命运,大家在、工军宣队的年轻师傅和班、排长面前,也都只敢和和气气与恭恭敬敬地说话,怎么会像是吞下了豹子胆似的,敢在这军宣队的第一把手面前,如此胆大妄为地吵吵闹闹?这样的一种场面是决不可能发生的。我曾经采访过肖凤女士,后来又有过不少的交往,深感她是在待人接物方面极有礼貌的一位作家和教授,像那样的写法纯属是为了给对方抹黑,而任意进行涂抹的一种谎话。
  又譬如说为了丑化林非先生与肖凤女士的品格,杨绛叙述钱钟书去了河南的“五七干校”之后,林非与肖凤躲在自己的小屋内,窃窃私语地嘲笑她女婿上吊自杀的事情,用以证明他们的幸灾乐祸。其实这只要读者稍微转动一下头脑,略加一丝分析的话,就可以判断出来这是一种编造得很不高明的假话,因为林非和钱钟书是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在当时一再号令“连锅端”的强制的气氛中间,林非和钱钟书已经在同一天去了千里之外的“五七干校”,怎么会有可能滞留在北京,嘲笑他们家中发生的灾祸呢?我还可以找出证明这一点的铁硬的事实来,这就是我在多年前阅读过林非的散文《我和牛》,叙述他们整个单位凄凄戚戚地离京远行的惨状,以及他自己坐在奔腾南下的火车上,被妻离子散的痛苦所折磨的颤栗的内心。这篇早已发表的作品,绝对不可能是预测到多年之后会有杨绛女士的文章,才作出精心的预防,他确实是早已去了远方的“五七干校”,当然就不可能关起门来,跟肖凤悄悄地嘲笑他们。像这样不假思索地编造谎言,企图给对方抹黑,应该说是一种很拙劣的手法,所收的效果就适得其反了。还有一个问题是即或别人在自己的小屋里“窃窃嬉笑”,就一定是“嬉笑”你们吗?
  我阅读过《钱钟书传》《杨绛评传》(孔庆茂)和《钱钟书传稿》(爱默)这几本书,在那里都含糊其词地说是“文革”期间,由造反派组织指派一对年轻的造反派夫妇,住进他们传主的单元里去,这些情节都叙述得并不清楚。杨绛女士这一回的文章倒是讲得很明白的,她说是在一九六九年夏天,自己的住房“分掉两间”,住进来的“只是需要住房的人,政治面貌和表现各各不同”,接着就将迁入的对方称为“沙子”,这自然是一种怀恨在心的蔑视之意,却也并未把仇恨的对方说成是“造反派”,在这一点上似乎比孔庆茂和爱默先生要显得实事求是。
  今天回顾“文革”的往事,“造反派”早已成为一个具有恶谥意味的名称了,然而在当时作为“响当当的造反派”,却又是多么光荣的事情。正因为在当时作为“造反派”的成员,是一桩十分荣耀的事情,所以就必须是在“阶级出身”和“政治表现”这两个方面,都能够经得住检验的人们,才会被接纳和参加进去。肖凤女士的文章已经说明了,林非先生在“肃反运动”中的“右倾立场”,以及在“反右派运动”中的“平均主义的错误思想”,早已受到过批判和处分,从“文革”开始之后,又被造反派张贴的长篇大字报上,批判为“漏网右派”,真是处于岌岌可危的局势,怎么可能参加到这个“响当当”的行列中去,享有造反派的殊荣呢?如果这些传记作者在“文革”期间,竟敢给林非先生戴上这顶桂冠的话,肯定会被真正的造反派愤怒地批判为一种亵渎的行径。我早就从林非先生的《记赵树理》和《小灾小难》等散文中,得知他几十年来坎坷的生活历程,这肯定也不可能是预先编造好的假话,再加上杨绛女士文章中的确证,充分地说明了林非先生绝对不可能是当时的“造反派”。孔庆茂和爱默出于丑化自己传主对立面的目的,只是根据一些拨弄是非的误传,就不加调查与分析地随意写作,说明他们写作的态度实在是太不严肃了。运用杨绛女士这篇文章中的说明加以对照的话,也显示了他们的这些文字完全是违背事实的,像这样平白无故地损害和侵凌一位著名学者的名誉权,就是从传记写作的道德原则来说,是不是问心有愧?
  不知道杨绛女士是否阅读过这些传记材料?总是有下述的两种可能,一是也许由于写作生涯的过于忙碌,无暇去顾及那些文字;其二是也许在看到之后就让它去流传。她这一回的文章正是将对方说成“革命男女”,运用如此的模糊战术,将这个名词隐隐约约地引向“造反派”的方向。而当前不少年轻读者对于“文革”中间的许多情况,又往往是混混沌沌地搞不大清楚,于是此种老谋深算的良苦用心,不就容易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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