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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巴斯德轻手轻脚刚走近床头时,玛丽突然将被子一拉蒙上鼻子,喊道:“呀,你又去摆弄那些酸酒桶了。”
“亲爱的,对不起,我应该先去洗个澡的。”
这时玛丽嫣然一笑,退下被头说:“算了吧,也不看几点钟,再洗完澡就天亮了,再说化学家身上的气味哪儿是肥皂就能洗掉的?”
巴斯德上了床,但是眼看着天花板,还是不能入睡。玛丽知道实验室的温箱里一定又放上了甚么瓶子,才搅得他这样心绪不宁。每逢这种晚上是巴斯德最难过的,也是玛丽最焦虑的。她用自己柔嫩的手抚摸着巴斯德那双被药品烧起一层老茧的大手,抚慰着他疲倦的身骨。当手碰到巴斯德的胸口时,她感觉到他的心藏在剧烈地跳动。她吓坏了,一下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亲爱的,是不是心脏病又犯了!为了那些小动物也不能不顾自己啊。”
巴斯德拍拍她的手平静地说:“别怕,心跳快一点说明工作速度快,抢到了时间,有甚么不好。”
“你这哪里是工作,是提前支出生命啊。”说着玛丽伏在他身上,泪水打湿了巴斯德的前胸。
“嫁给我吃亏了吧?”
“不,你就是我的生命,我已经完全溶化在你的工作里。我们会成功的。明天这实验一做完,你就是我们的牛顿,我们的伽利略。”
巴斯德感到一种极大的安慰,他就是失败了,也能在妻子面前得到一种足以抵销一切沮丧的温存。他比诺贝尔要幸福一千倍。
他们真的成功了。第二天一早巴斯德抽出那个小瓶子,昨天放进去的一个小灰点,现在起了汽泡,他轻轻摇晃一下,瓶底升起缕缕灰雾,他取一滴放在显微镜下,惊呼道:“它们活了,它们繁殖了!”像牛顿开辟出经典力学一样,巴斯德开辟了微生物领域,他也是一位科学巨人。
这巴斯德跃马横刀闯入微生物领域,便势如破竹,加入无人之境(本来,以前也没有几个人涉猎这里)。他先帮助葡萄产地的农民解决了防止酒变酸的难题。说来简单,只要把酒加热到摄氏五十五度,就可以将细菌杀死,这就是后来被普遍采用的〃巴氏消毒法〃。他发现了寄生在蚕身上的微生物,挽救了法国全国的养蚕业;他发现了羊炭疽杆菌,并治好了羊炭疽病,挽回了2000万法郎的损失。他由此又推出:人身上的传染病,也是出这些看不见的杀人犯传播的。这可是一个大胆的结论,这就不是化学,也不是微生物学的事了,巴斯德已经扬鞭催马踏入了医学的领地。当时欧洲对突然间流行全国的瘟疫束手无策。在俄国的一些乡村里,深更半夜男人们起来把四个寡妇绑在犁上,赶着她们绕村犁上一圈,认为这样就可以抵挡瘟疫,而苦主们也只知降温、放血,或吃点不顶用的药丸。现在巴斯德突然闯了进来说:“这些统统都是骗人!”于是整个医学界就像一个被捅了的马蜂窝。
巴斯德是一个性格豪爽,拚命向前,苦干务实,想到就要说要做的人,况且他也不大会装出一种谦虚去争取同情。他手头有了许多实验事实之后,就到处作学术报告,作科普宣传,而且态度直率,语言尖刻。在一次学术会上他说:“我真够聪明的,我居然能发现这一切,而你们真傻,竟到现在还不肯相信。”一次在巴黎举行科普讲座,会场里本来灯火通明,他突然将灯全部熄灭,然后打出一束光划破黑暗,只见这光中许多细小的微粒上下翻动。他指看这些微粒说:“你们看见了吗?斑疹伤寒、霍乱、黄热病……,一切传染病菌就都在这些小微粒上面。你们不要小看这些小东西,它能量之大决不亚于狂风暴雨。比如一种破坏酒精的微生物,几天之内能使比自己重一百万倍的酒精变成醋,好比一个二百磅体重的人,几天之内就可以劈掉二百万磅木材,谁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如果这种病菌钻入人体,不难想像,欧洲几天之内就会尸横遍野……。”巴斯德这些话使听众们不寒而栗。包括那个大小说家大仲马,那天他也在场,无论他曾构思过多么惊险的小说也不如巴斯德这几句话叫大家张目结舌。
好像别人都是聋子,都是瞎子,巴斯德大声向人们讲着他听到的,看到的一切。而大家都觉得他实在是个疯子,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既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因此,他们对这个疯子搅得他们志忑不安简直不能容忍。他们开始在自己远占绝对优势的阵地上-学术会议、各种刊物、报纸上指名道姓地攻击巴斯德了。但他毫不退让。
这天,巴黎医学会又举行一次医学报告会,讨论当时死亡率达百分之九十的产褥热,还有外科手术感染问题。一个叫圭茵的顽固老头正在夸夸其谈这种病的病因。突然前排站起一个人说:“完全是胡说八道。这些病首先得由你们医生、护士负责,是你们的手,医院里的床,还有手术刀,绷带将那些致病微生物传给一个病人,又传给一个病人,你们还全然不知。医院成了殡仪馆的前厅,手术台抬成了杀人台,你们却死抱住旧习惯不放,还在每天杀人。我昨天刚收到一封信,是苏格兰医生李斯特先生的,他在手术前将双手、刀具、纱布,甚至刀口周围都用硼酸彻底消毒,结果病人死亡率从百分之九十一下就降到百分之十五。”此人正是巴斯德。
这时下面有人摇头,有人很注意地听,而圭茵早就不耐烦了,他打断巴斯德的话说:“你总是这样像巫婆念咒似地叨叨,可是你说的可怕的微生物到底在哪里?它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能无孔不入地传播?你能给我看一看吗,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巴斯德三步两步迈到黑板前画了一个链状物,说:“引起产褥热的就是这种菌。”
圭茵冷笑一声:“算了吧,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没有见过微生物,倒是你恐怕连手术刀、绷带也没有换过呢。”
“我看你不是没有看到显微镜下的微生物,而是没有看到自己心灵上的微生物。”巴斯德也冷笑一声。
但是他没有提防,被激怒的圭茵突然挥动老拳,向他当胸击来。各位读者,不是作者在编造,这实在是科学史上一件不好说出口的丑事。19世纪后期,像16世纪教会蛮横镇压伽利略那样的事是不可能再发生了,但偏见和顽固仍然是科学的大敌。再说当时幸得有人上去一把抱住圭茵,这架才未打起来。可是圭茵立即提出:“你要有胆量,明天我们到郊外决斗去!”
巴斯德冷笑一声:“我的任务是救人的命,而不是杀人!我死并不足惜,可惜我还有一个重要课题没有完成呢。”
巴斯德回到家里,由于刚才的不快,两只手还在颤抖。玛丽知道最近他常在外面受委屈,就过来挽着他的手坐下。现在他们已是年过花甲的老夫妻了,但还是如在蜜月里一样的情深。巴斯德心里的怒气立即烟消云散。
他所说的课题,是寻找根治狂犬病的办法。这是一种必死无疑的痛,只要被疯狗咬了的人和任何动物都会伤口像火炮一样地疼痛,而且狂躁不安,直到被折磨而死。巴斯德想,这一定又是一种微生物在作怪。他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了,便想加快解决这个课题。
这天,他和助手设计了一个方案,就是从疯狗唾液里取来病菌,然后注射到好狗身上,或许可以获得免疫。但那是一条疯狗啊,取时谈何容易。巴斯德命令助手将一条壮实的疯狗绑在桌子上,再用撬棍将它的嘴撬开。那狗愤怒的哼着,呻吟着,嘴里渗出唾液。这时巴斯德取来一根玻璃吸管,含在嘴里就要向狗嘴里去吸。突然玛丽从房间里冲出来,一把搂住他的胳膊:〃亲爱的,难道你真的疯了吗?你的命真的这样不值钱吗?〃
“不怕,我轻轻吸一点,病菌不等到我嘴边,我就会把它吐到杯子里的。”
“不,如果这样还是让我来吸。你的生命怎么也比我有十倍百倍的价值。”
“亲爱的,反正都一样,你万一染病离开人世,我与其受悲痛的折磨还不如一死。况且论技术,当然我比你熟练一些。”
巴斯德说得轻松,但玛丽浑身都在发抖了。她瞪着一双吃惊的大眼看着巴斯德和疯狗嘴对嘴,将那根细管子伸到狗的舌根,巴斯德那撮小胡子彷佛已经触到了狗的嘴唇。她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菌苗制好了,在动物身上试验完全成功。但总得过人身试验这一关。巴斯德决定给自己注射。这回玛丽和几个助手坚决不干了。他们将药品锁起来,玛丽更是整日不离开他一步。巴斯德像一个壮士被困在监牢里,他坐在实验室的长沙发上,捋着自己已花白的胡子自语道:“还有什么法子呢?上帝不会再给我多少时间,玛丽又不给我冒险的机会,还有什么法子呢?”他正这样愁眉不展地坐着,突然门口吵吵嚷嚷,还夹着哭声,一个助手推门进来,但还不等他开口,后面又跟进一个老妇人进来。她一见巴斯德便一头跪在地上哭求道:“巴斯德先生,都说您是上帝派到人间的救星,快救救我的小儿子吧,他今天刚被疯狗咬伤,除了你谁也没办法啊,他不能死啊。”这妇人说着早泣不成声。
孩子被送来了,伤口已开始发红,可怜的孩子,无疑是得了这个可怕的痛。他从现在开始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病菌将从皮肤、血液里慢慢地向他的脊髓、脑液里进攻,到那时他将发狂、昏迷、死亡。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乘病菌还未进入脊髓、脑液之前每天注射一点疫苗,以毒攻毒,培养起抵抗力来。但是人类有史以来还从未这样试过啊,到底有没有把握呢?这第一针是准备打在我这个将不久于人世的老头子身上啊,怎么好在这个孩子身上试呢?
这时老妇人还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助手说:“只有这样,孩子也许有救,要不试一试吧。”巴斯德还在犹豫,老妇人早已抱住助手的手臂不住地恳求了。巴斯德站起来说:“就试一试吧。可是如果失败,那些人一定会说我是杀人犯的。”
第一针打下去了,孩子安然入睡。
第二针打下去了,没见什么别的反应。
以后每天一针。到第十四天头上,最后一针了,毒性也已积累到最多了。巴斯德觉得自己的心在抖,他不敢到临时病房去,只好吩咐助手去注射这最后一针,自己又坐在那个长沙发上,呆呆捋着他的小胡子。他不知道自己将再次当一回牛顿呢还是当刽子手。他这样从早坐到晚,玛丽进来送了两回饭,助手进来报告了两回情况,倒没有异常。但是关键是今晚,能不能平安地渡过这一夜呢?这是阴间和阳间的界河啊。当晚巴斯德没有回卧房,就躺在这个长沙发上。玛丽抱来了毯子轻轻给他盖好,虚掩着房门出去了。他在黑暗中看一会儿天花板,又透过窗户数一会儿天上的星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刚睡去,就听门外又是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巴斯德先生在哪里?快,我要见他!巴斯德先生,您还没有起床啊,我非见您不可。啊,我的孩子……!”
巴斯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