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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第一部分第二章 上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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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迈着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跟师傅王胖子和刘大姐到屠宰车间去采料,手里捧着个广口瓶,用它来装猪的脑垂体。小二他们的车间,搞的是生化制药,如今人人皆晓得这是本世纪最有前途的行业,一听就叫人肃然同仰羡,可惜小二他们的生化是在上个世纪,无法意识到这行业日后可以牛到叫美帝国主义吓得整日神经兮兮,戴着手套和口罩,检查每一封寄往五角大楼同国会山的邮件或包裹。制药车间的所有原材料,统是取自猪的内脏器官。比方拿肝制成肝B ,拿胆制成胆红素,拿胃膜制成胃膜素,拿心脏制成细胞色素C,甚至拿猪毛亦可制成广氨酸。制剂当然分三类:针剂、粉剂同片剂。制药车间对内是肉联厂的一个车间,对外则号称生物化学制药厂,这个称号被印在所有的生物制剂的包装盒上了。相对来说,小二他们车间的工作服要白一些、干净一些,而屠宰车间的白工作服则不能称其为白,要邋遢得多。
屠宰车间走进去是水汽一片,仿佛进了巨大的澡堂子。流水线上倒挂着一排一排的猪,遭松香拔毛后,如同脱光衣裤,白生生赤身露体,一头一头从眼前迷蒙晃过。工人系着人造革围兜,脚蹬长筒套鞋,袖子捋过肘关节,在水蒸气里忙得人影错乱。待休息的时候,工人们悉数走出车间,坐到外头铁轨上晒太阳,把套鞋脱了扔在一边,再把裹脚布解开,一丝一丝白汽于是从脚趾丫间袅袅升起来。几截灰色的写着不知是哪国文字的冷藏车皮停在铁轨上,停在月台以及自己长方形的影子里,等待装满分割好的猪肉出口到东欧诸国,换取花花绿绿的克朗、列弗、兹罗提或者第纳尔。
小二他们每个星期皆到屠宰车间来采一次料。这个事情他喜欢做。因屠宰车间很热闹,旺季时一天宰猪五六千头,平时亦有两三千。猪叫人叫,热闹喧阗。那气氛叫人高兴。
“我来杀几头试试好啵?”有时候小二跑到履带床跟前同一个操刀的大汉说,一脸恳切模样。
猪被两个直流电极在脑壳上一夹,顿时麻翻,口吐白沫,跌到履带床上肥颤颤地移过来,工人拿带钩的链子朝一只猪脚上一挽,再钩到钢管流水线上,就倒吊着排队来到大汉身边,大汉拿尖刀轻巧一刀,抽出来,血就“哗哗”地流下。几千头猪就是这样被一刀一刀,划豆腐一样划掉小命,然后血流成河。
“小家伙,你没得这个本事的哦。”大汉很不屑地说,嘴角叼了根没点燃的烟。
“试试噻,好玩噻。”小二央求道,把手搓来搓去。
直到要休息时,剩最后几头猪,大汉才叫小二过来试。小二一刀搠进猪颈根,拔出来,半天却是连血丝丝亦未见。又搠一刀,又搠两刀,仍是如此。大汉就哑哑地笑,说小家伙你血槽都找不到,杀什么杀哦。大汉还说,血放不出来,淤在血小板里,肉就是红的,难看,味又木,懂行的一看就不买来吃。“看事容易做事难,”大汉又说,“杀猪要有手艺哦小家伙,厂里能杀出口猪的,只有老子跟童状元。”
小二早听说屠宰车间有个三十几岁的女工姓童,二十岁的时候被商业局评过杀猪状元,人还长得蛮清秀。小二想,一个二十岁的妹子,一天杀几千头猪,杀得血湖血海,啧啧啧,睡得着觉啊未必?梦里头不是猪喊猪叫啊未必?
休息的时候小二同王胖子刘大姐也坐到铁轨上来。小二把工作帽摘下来在食指尖上旋圈圈。百十号人把两根铁轨坐得满满的,一片笑闹。小二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起了高腔:
“敢不敢?你讲,到底敢不敢?”
小二望到一个女工站起来,指着杀猪大汉的脸这样来说话。那女工不是别人,正是童状元。
“谅你也不敢。”大汉嘴角喷出一口浓烟,一脸的不屑,“莫说是你们女人家,就是男子汉三五个也拢不得老子的边老子不是吹!”
“那就试试看?”童状元挑衅的模样。
“试噻,有本事你就试噻。”大汉又喷出一口浓烟,“老子坐在这里动都不得动!”
“好啊,姐妹们!”童状元大吼一句,手一挥,“上!把这老男子汉的裤子剐啦!”
小二就看到铁轨上一群女工一跃而起,大约十来个,嚷声一片,朝大汉扑过来。大汉力大无比,左手一拨,拨翻一个,右手一拨,又拨翻一个。于是场面就热闹了。众人皆站起来,吆喝四起:“上啊上啊!”仿佛布尔什维克要攻打冬宫的模样。小二亦踮起脚尖,望到那场面,明白了什么叫做“前赴后继”,什么叫做“赴汤蹈火”。被大汉拨翻的女工,爬起来又扑上去。没轮到拨的则是抱脑壳的抱脑壳,扯手脚的扯手脚。还有个胖女人黄继光一样一头堵到大汉胸口上,死死抱住他的腰,打定主意要跟他结婚似的。童状元到底做过状元,绕到大汉背后,一把勒过他颈根就朝地上摁。还是她这一着最得手,四两拨千斤,把大汉摁得四脚朝天,翻到了枕木同碎石间。
“解皮带!解皮带!先解皮带!”童状元指挥道,“剐了他娘的!”
人围成一圈看热闹,开始圈子很大,后来越缩越小,开始圈子疏可跑马,后来圈子密不透风。只见一条裤子带着呼啸声从人脑壳顶上飞出来,轻轻飞到了半空中,飞过了铁轨,飞在了车间门外的月台上。待小二从人缝里挤进去时,望到大汉像只被松香褪了毛的猪,光赤条条,手脚皆被女人摁住动弹不得,嘴里被塞进了他的士林蓝短裤,又愤怒又无奈地闷吼着,鸡巴可笑地歪倒,被女人们嘻嘻哈哈又抓又搓,或者一拨拨到左边,一拨拨到右边。
童状元发一声喊:“一二三,跑啊!”
众女工手一松,哗地一家伙,水一样四散溅开去。
王胖子师傅笑得肚子痛,指着大汉道:“看他那逼样子,卵用都没有。”
小二就见大汉爬起来,一手从口里扯出士林蓝短裤,一手捂住被女人左左右右拨过的东西,朝天上喊:“好啊好啊好啊!老子捅你的娘啊!”好像他的敌人藏在云朵里。
王胖子师傅对小二评价道:“他那逼样子,今天晚上不阳痿你就问我。”
“阳痿是什么?”小二听不懂,脑壳仰起来,“阳痿是什么啊阳痿?”
王胖子拍拍他肩膀,“你细伢崽,以后会晓得的。以后。”
“你跟我讲噻你。莫卖关子噻你。”
可以杀出口猪的大汉还在地上捂住鸡巴一边大声叫骂,一边东张西望找寻裤子。人们皆不告诉他,人们欣赏不花钱的喜剧。只有小二走到月台底下,一跳,拣着了裤子,走到大汉跟前递给他。大汉嚎一句:“老子捅你的娘啊!”
小二听到一个人笑得特开心,回头一望,是薛军。
《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第一部分第二章 上吊(2)
薛军也是屠宰车间的,跟小二一同进的厂,嘴唇一年四季有点乌紫。“老子心脏可能有毛病,医生讲过。”他每回这样来解释嘴唇的奇怪颜色。小二来采料的时候喜欢站到他跟前说一阵话。薛军拿着个喷筒站在流水线旁,喷嘴上“呼呼”地吐出尺把长的蓝火,把猪身上松香没褪净的残毛拿火燎掉。猪倒挂着一头头经过,他一手拿喷筒,一手戴橡皮手套,抓一只猪前腿一甩,猪就旋转起来,这就是他的工序,检查有不有残毛,然后燎干净。
“一天到晚搞这样的卵事,真是没味!”他跟小二抱怨道,“抽烟啵?”
薛军是小二他们一批学徒中最早学会抽烟的。小二接过他点燃的烟,“叭”一口,呛得直掐自己的颈根,一脸涨红。薛军就笑,“慢点嘛,没来得及喊你就叭,还不是呛得鬼样的?”小二看过薛军吐烟圈,羡慕得不得了。薛军吸一大口,把乌紫的嘴巴撮尖,然后拿根指头在鼓起很高的腮帮子上轻轻点着,一点一个烟圈飙出来,像吹肥皂泡泡一样。
“这些婆娘好痞的,”薛军朝对面的几个手臂滚圆的女工说,“动不动就剐男人的裤子。”
“没剐过你的吧?”小二问,夹着烟,不敢抽,只让它自燃。
“一般不剐红花伢崽的,只剐结过婚的男子汉。好痞啊,剐了就搓男人的那东西,笑格格的,搓擀面棍一样。”薛军脸上有种神往模样,仿佛他很想也这样被那些女工摁到地上搓擀面棍。
“哪天晚上我带你到急宰间去,”薛军附在小二耳朵边上悄声道,“让你开开眼界。”
“开什么眼界?啊,开什么?”
“到时候就会晓得的你。班长过来了,班长好讨嫌的,不跟你讲了。老子要做事。”
所谓急宰间就是属于屠宰车间的另一个小规模的屠宰场,在肉联厂最里头靠围墙的角落里,除开你是这个车间上班的,否则你不会轻易上那个地方去。七八九三个月是杀猪的旺季,也是最酷热的天气。生猪从铁路上运来,从公路上运来,亦从湘江河里运来,途中有许多猪像人一样中了暑,又没有仁丹同济众水吃,只好口吐白沫,两眼血红,歪到一边,哼哼唧唧骂只有它们自己听得懂的狠话。这些猪若不及时宰掉,很可能在半夜里暴毙。暴毙的猪,只能用来熬工业用油,不可食用。所以就有这么个急宰间,专趁中暑的猪尚有骂娘的气力,赶紧宰掉。一般来讲,大热天气,急宰间一天可宰经兽医余大个拿石灰水在背上打叉以示要从重从快处理的猪两三百头,不分昼夜,三班倒地宰。来一头宰一头,来十头宰十头。
这些情形是薛军告诉小二的。薛军还说,急宰间上班的全是娘们,清一色,“我们车间几个漂亮点的婆娘都在那里。”薛军说着,脸上又是神往模样。
小二看薛军拿喷筒燎猪身上的残毛。班长叫叫嚷嚷地走过去了。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工端着个大茶缸走拢来,问薛军:“吃茶啵?”薛军问烫不烫。女工说:“放到排风扇底下吹了一气咧,娇气鬼!”
薛军吃茶的时候那女工问小二:“你制药车间的吧,小鬼,你叫什么嗳?”
薛军抢了答:“跟我一同进厂的咧,我们玩得好,你叫他小二就是。”
女工伸出手来在小二腮帮子上捏了一把,道:“你们都是红花伢崽,飞嫩的小乳猪。”
薛军说:“莫痞。他蛮怕丑的。”
女工嗔道:“怕丑?同你一样怕丑?快点吃,吃完了我要吃。”
女工接过大茶缸,一扭一扭走了。
“她是哪个嗳她?”小二问。
“程曼,我们喊她曼姐姐,她老公关在班房里还没出来。”又附在小二耳朵边上说,“好骚的这个曼姐姐。”
“你为何晓得的嗳你?”小二好奇地问。
“有回在更衣室,就我跟她两个人,她当着我的面就换衣服,妈妈的,两个奶子好大啊!”
薛军问小二:“看见过女人的奶子吗?”
小二脸一红,脑壳摇个不停:“没没没我没没没!”
薛军就笑:“你看你,脸红得那样子,没没没我没没没。下回告诉你,女人的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