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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二是长沙郊外一个国营肉联厂的普通学徒工,他还有两个最好的朋友——跟他性格迥异的猴子和薛军。三个年轻人在“文革”期间有着青春、性的启蒙和躁动,单纯的梦想和灰暗的现实发生碰撞……最后,薛军为了逃避一段发生在他和一个有夫之妇之间的感情和肉欲纠葛,参军离开了肉联厂;而聪明有才气的猴子,由于偷看女工洗澡,被新上任的领导抓成了“阶级斗争新形态在肉联厂的典型表现”,被流放劳教;剩下百无聊赖的小二,一个人面对着亘古不变的湘江水,继续着在肉联厂“饮食男女”的原生态日子……作者用亲切幽默的方言叙事,以李小二为中心,白描了一幅“文革”年代饮食男女的原生态浮世绘,把我们带到了历史的现场,在那里,青春激烈的成长与历史野蛮的角力,迸射出人性的光华与美丽。
《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题记作者简介
何立伟,长沙人,生于一九五四年。老人皆说,那一年,湘江河里发大水。只怕命里头注定我的作品总是有水:河水,或是泪水。拿起笔来写文字,放下笔来过日子。都不怎么甜,都有些些的苦。所以皱纹上脸,头发落光。只自己在自己的生活里寻些仔细的快活,以对得起父母给予的偶然的生命。天地太大,人太渺小。明白了这一点,心里总算有些正常。这就好。
现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
《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第一部分第一章 反标(1)
李小二如今已两鬓斑白,但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遥远春天的下午,政工科的陈干部阴阴地朝他走拢来,手指一伸,说:“你,跟我来!”然后转身就走。后生子李小二当时什么皆没想,把白工作帽拿在手里,懵里懵懂,跟在陈干部屁股后头就走出了制药车间。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冷库的压缩机房跟配电间,穿过明晃晃的铁轨跟工会楼下的大澡堂,走到望得见肉联厂革委会办公楼红屋顶的灯光球场旁,只听得一阵哄闹声陡地从身后传过来,像是有一车砖头,突然从翻斗里“哗啦”一家伙被卸下地。李小二扭头一望,就见从竖着高高冷凝塔的冷冻车间林荫道上飙出来了一条人影,后头又紧跟着追来一条人影,相隔不到十米,二人速度相等,于是距离始终相等。而后头那条人影的后头,则是跟着好大一堆人,哄闹声便是这一堆人发出来的亢奋的嚣叫。小二眼尖,望到跑在前头的是他们制药车间的技师贺光雄,上海人,个头很大,又爱打篮球,所以跑起来有点运动员模样。只是他脸上罩着分明的恐惧,头也不回地就朝小二这边鼠窜过来,气喘吁吁,满面溅珠,狼狈无比。后头的那位小二也看得清,名叫施学稼,同样是制药车间的技师,与小二还是一个寝室的,南京人,个头要小得多,所以跑动的幅度要夸张得多,一手划动,一手举了把最大号的扳手,满脑壳闪亮着汗粒同仇恨,端的是要取人首级的架式。
“有种不要跑啊你这畜牲!”施学稼上气不接下气地用南京腔吼着,妄图缩短距离,以便手中的扳手够得着“畜牲”的后脑壳。
“畜牲”不搭话,只管在前头狂飙。他晓得答话会影响速度。这个时候,速度就意味着安全。当然,速度也意味着后头跟着的那群看客看不到更有戏剧性的高潮。
李小二的右边有个废弃的喷水池。贺光雄围着斑驳的圆池转,脑壳微侧,拿眼睛余光观察荆轲似的施学稼。一个不留心,踩到一小块砖角,趔趄一下,差点摔倒。这就影响了速度,使得“荆轲”行刺的距离迅速缩短了一半。“荆轲”得到鼓舞,一手划动得更快,一手将扳手举得更高,心急火燎地等着最初的或者也是最后的一击。
如果我是施学稼,我就会有把握地将手中的扳手甩出去。我小的时候很崇拜《水浒》里的没羽箭张青,常常弯腰拣石块瓦片朝街上的猫狗鸡鸭射去,终于练得十投九中。“文革”中我们院子里一群细伢崽,父母皆被打成走资派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我们没人管,又不上学,闲得无聊,就在后院一块坪里打跪碑。十米远的地方立着半块砖,我们拿石子掷过去,击倒了那砖头,叫谁跪谁就得跪下来。这是游戏的规则,也是游戏的迷人处。我基本上是百发百中,所以谁也不敢得罪我,否则他男儿膝下有黄金的信念就会顷刻瓦解。我们后来跟街上的那帮小流氓打混仗,我飞身爬到屋檐上,揭了瓦片作飞镖,唰唰唰,指谁打谁,打出一片哭爹叫娘的精彩来。所以我不是吹,若我是施学稼,这一扳手脱手而去,他贺某人油光水滑的后脑壳必定绽开一朵像学毛著积极分子胸前佩戴的大红花来。
但施学稼显是没有我这样的本事同气魄,他只是两脚鸭子似的划得更快,以图够得着痛下杀手。前头的“畜牲”又是一个趔趄,终于摔倒在地。荆轲,也就是小二平时呼的施技师,逮着想爬起来的贺光雄,也就是小二平时呼的贺技师,把扳手从额头前划到了肩膀后,吓得后头跟着跑来的几位女工厉厉一叫,同时把眼睛捂起来。她们原是想来看喜剧,没承想看到的是悲剧。她们想完啦,出人命啦,天塌下来啦,地陷进去啦!却是只听得施技师骂骂咧咧:“跟老子站起来!装傻啊你这畜牲!老子今天叫你脑袋瓜子开花啊你这畜牲!”女工就把眼睛怯怯睁开来,只望到施技师把扳手在天空中划来划去,被呼做“畜牲”的贺技师则一手做成一个怀抱红宝书的姿势,一手扣在施技师揪住他衣领的手腕上,像是哀求又像是抗拒地说:“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
“老子今天不砍死你老子就不姓施你还不要不要!”施技师拿南京腔恨恨地吼,又再次把扳手从额头前划到肩膀后,这一家伙势必要劈下来,天上出彩霞,地上开红花。
不料一只衣袖挽到肘关节处的青筋大手从后头猛然伸过来,一把夺住了天上的扳手。
“搞什么嗳你们两个!什么名堂嗳光天化日!”手的主人老武一把夺过来扳手,气愤得一张团脸上酒糟鼻子一派酡红。他是制药车间的支部书记,只念过小学,说起话来经常是没头没脑,又声如炸雷。“松手!松手!走!回车间里去跟我!深刻反省跟我!”
众人刚才还是嚷嚷的,这一下亦是安静下来。可能是武支书平息了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一颗心落了地;也可能是想看的高潮没看到,懊恼得没话说。
“他想杀人武书记,你郎家要主持公道啊。”“郎家”是长沙方言“你老人家”的拼读,贺技师学会了这个词,捋捋白的确良衬衣领子,对天上掉下来的救星说,又一脸无辜模样。
“老子杀了你都不解恨你这畜牲!”施技师趁人不备,挥了一拳打在贺技师的额头上。那拳是飘的,打是打着了,却无甚力道,像是曹孟德脑壳痛,他讨好般地捶了一捶。
“好!好!”贺技师反而得了胜似的叫起来,“武书记你郎家看到啦,当着你郎家的面他都敢动手啊!”
众人又来了情绪,总算没有落幕,总算这场戏还有看头。于是又一阵嚷嚷,像是喝彩,像是锣声同鼓声。
小二还想看下去,但是站在他身边的政工科陈干部却催起来:“走吧走吧,看什么看,军代表还在办公室等你咧李卫红!”
他喊的是一般人不喊的李小二的大名。
“就走,就走。”小二答着,边走边扭头看热闹。他把白色的工作帽顶在右手食指尖上旋圈圈,又迈着卓别林似的外八字脚,有点重心不稳的模样,有点吊儿郎当的模样。
军代表老莫这时正在桌子前抽烟、咳嗽、翻看记录,点着脚,像是跟一支进行曲打拍子,同时等着他根本不认识的李小二。
那是公元一九七一年的四月天,肉联厂围墙外头春光一片。水田里是刚插下的新秧,阡陌上四处可见斗笠蓑衣赤脚汉,太阳在脑壳顶上又如铜锣般响亮无比,通往湘江河堤岸的土路两侧开满了高高低低的杜鹃同桃花;风贴着水面同柳丝暖暖吹过来,叫人体里的睾丸酮跟肾上腺素蓬蓬勃勃如野草丛生、流光乱舞。那一年,小二才十七岁,是进厂不到半年的小学徒。他小学时大名李学谦,一九六七年夏天他父亲下“五七”干校之前替他把名字改过来,叫李卫红。这名字有保卫红色政权的意思,属于那个时代的时髦,就好比如今你取个网名叫贝克汉姆一样。因为行二,上头一个姐姐,李卫红小名于是就叫李小二,或者更惜墨如金点,就叫小二。车间里的师傅们晓得了这小名,觉得叫起来亲切上口,就只管小二小二这么叫,倒是把他的大名忘记了。刚才陈干部说走啊走啊,李卫红。他先还愣了一下,仿佛是叫着别人。他就是这样不习惯人家叫他大名了。
《像那八九点钟的太阳》 第一部分第一章 反标(2)
沿一道斜坡朝一座小山上走,一幢两层的楼房在一片蓊茂的梧桐树叶间闪出了窗玻璃的光亮跟屋顶的红色。肉联厂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时由苏联专家援建的,所以这小山上就有一幢很洋气的专家楼。栗色卷发的老毛子身上的伏特加味加上狐臭味早已荡然不存,于是这幢楼就成了厂革委会的办公楼,有高高在上的意味——过去是技术上的高高在上,如今是政治上的高高在上。楼房旁还有一排低矮平房,约有五六间房子,小二听师傅王胖子说这房子经常关一些人,由政工科同保卫科的人以及一条大狼狗昼夜守着,连吃饭也是叫人送上来。
“关的是什么人嗳?”小二问过王胖子师傅。
“那还用问,”师傅答着,朝肺部吸入一大口呛人的南桔烟,“当然是政治上头有问题的人噻。”
“哦——”,小二点着额头很突出的脑壳。凡是他明白的,他就“哦——”;凡是他不明白的,他同样“哦——”。他反正是傻里傻气懵里懵懂没头没脑的李小二。
小二是头一回到革委会办公楼来,走上台级就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静静扑来。刷着板栗颜色油漆的木地板被拖把擦得干干净净,可把鞋跟声音闷闷地放大若干倍;墙上是标语,写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斗私批修”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一类的口号,白底子红仿宋,抢人眼目。小二听到楼上有人咳嗽,轻轻的三两声,却是清楚得不得了。小二感到气氛不对,而且就想叫老子到这样的地方来是做什么。陈干部说:“上去。”小二回头,见陈干部朝他扬扬手。他于是手扶栏杆上了楼。“左手。”陈干部又说。他于是朝左手走。走到发出咳嗽声音的一间办公室门口时,陈干部又说了声:“进去。”小二感到陈干部这样跟在他屁股后头,并且是这么冰冰冷冷来说话,他好像成了个被押解的囚犯似的。但小二来不及细想什么,手已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他是个行动永远快于思想的家伙。小二看到了那个咳嗽的人,就是军代表老莫。小二进厂的头一天,就是老莫在灯光球场上给他们一群新学徒训的话。训过些什么倒给忘记了,印象深的是他说话急了就咳嗽,然后朝地上吐痰,然后察看痰的颜色是否像花朵一样鲜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