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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无冤无仇,我和他们都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剃我的头发?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掉?
许三观,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能说些什么呢?”许三观说。
然后他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你都是阴阳头了,这年月被剃了阴阳
头的女人,不是破鞋,就是妓女。你成了这副样子,你就什么话都说不清了,没人会相
信你的话,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清,以后你就别出门了,你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许三观把许玉兰另一半的头发也剃掉,然后把许玉兰关在家里。许玉兰也愿意把自
己关在家里,可是胳膊上戴红袖章的人不愿意,他们隔上几天就要把许玉兰带走、许玉
兰经常被拉出去批斗,城里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几乎都有许玉兰站在那里,差不多每
次都只是陪斗,所以许玉兰对许三观说:
“他们不是批斗我,他们是批斗别人,我只是站在一边陪着别人被他们批斗。”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其实你们妈不是他们要批斗的,你们妈是去陪着那些走资派、那些右派、反革命、
地主,你们妈站在那里也就是装装样子,你们妈是陪斗,什么叫陪斗?陪斗就是味精,
什么菜都能放,什么菜放了味精以后都吃起来可口。”
后来、他们让许玉兰搬着一把凳子,到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去站着。许玉兰就站在了
凳子上,胸前还挂着一块木板,木板是他们做的,上面写着妓女许玉兰。
他们把许玉兰带到那里,看着许玉兰把木板挂到胸前,站到凳子上以后,他们就走
开了,然后又把许玉兰忘掉了。许玉兰在那里一站就是一天,左筹右等不见他们口来,
一直到天黑了,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宝兰心想他们是不是把她忘掉了?然后,许玉兰才
搬着凳子,提着木板回到家里。
许玉兰在街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自己下来在凳子上坐一会,用手捶捶自
已的两条腿,揉揉自己的两只脚,休息得差不多了,再站到凳子上去。
许玉兰经常站着的地方,离厕所很远,有时候许玉兰要上厕所了,就胸前挂着那块
木板走过两条街道,到米店旁边的厕所去。街上的人都看着她双手扶着胸前的木板,贴
着墙壁低着头走过去,走到厕所门前,她就把那块木板取下来,放在外面,上完而所她
重新将木板挂到胸前,走回到站着的地方。
许玉兰站在凳子上,就和站在批斗会的台上一样,都要低着头,低着头才是一副认
罪的模样。许玉兰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就会酸
疼,有时候她就会看看街上走来走会的人,她看到谁也没有注意她,虽然很多人走过时
看了她一眼,可是很少有人会看她两眼,许玉兰心里觉得踏实了很多,她对许三观说:
我站在街上,其实和一根电线杆立在那里一样……”
她说:“许三观,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什么罪都受过了,我都成这样子了,再
往下也没什么了,再往下就是死了,死就死吧,我一点都不怕一有时候就是想想你,想
想三个儿子,心里才会怕起来,要是没有你们,我真是什么都不怕了。”
说到三个儿子,许玉兰掉出了眼泪,她说:
“一乐和二乐不理我,他们不和我说话,我叫他们,他们装着没有听到,只有三乐
还和我说话,还叫我一声妈。我在外面受这么多罪,回到家里只有你对我好,我脚站肿
了,你倒热水给烫脚;我回来晚了,你怕饭菜凉了,就焐在被窝里;我的在街上,送饭
送水的也是你。许三观,你只要对我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许玉兰在街上一站,常常是一天,许三观就要给她送饭送水,许三观先是要一乐去
送,一乐不愿意,一乐说:
“爹,你让二乐去送。”
许三观就把二乐叫过来,对他说:
“二乐,我们都吃过饭了,可是你妈还没有吃,你把饭送去给你妈吃。”
二乐摇摇头说:“爹,你让三乐去送。”
许三观发火了,他说:“我要一乐去送,一乐推给二乐,二乐又推给三乐,三乐这
小崽子放下饭碗就跑得没有了踪影。要吃饭了,要穿衣服了,要花钱了,我就有三个儿
子;要给你们妈送饭了,我就一个儿子都没有了。”
二乐对许三观说:“爹,我现在不敢出门,我一出门,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两元钱一
夜,叫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一乐说:“我倒是不怕他们叫我两元钱一夜,他们叫我、我也叫时他们两元钱一夜,
我叫得比他们还响,我也不怕和他们打架,他们人多我就跑,跑回家拿一把菜刀再出去,
我对他们说:‘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方铁匠的儿子。’我
手里有莱刀,就轮到他他跑了。我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上街,不是不敢出门……”
许三观对他们说:“不敢出门的应该是我,我上街就有向高我扔小石子,吐唾沫,
还有人要我站住脚,要我在大街上揭发你们妈,这事要是你遇上了,你们可以说不知道,
我可敢说不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怕什么?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你们
都清清白白。你们着看三乐,三乐这小忠于还不是天天出去,每天都玩得好好的回来。
可是今天这小崽子太过分了,都是下午了,他还没回来来……”
三乐回来了,许三观把他叫过来,问他:
“你去哪里了?你吃了早饭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你去哪里了?你和谁一起去
玩了?”
三乐说:“我去的地方大多,我想不起来了。我没和别人玩,我就一个人,我自己
和自己玩。”
三乐愿意给许玉兰去送饭,可是许三观对他不放心,许三观只好自己给许玉兰送饭。
他把饭放在一只小铝锅里来到大街上,很远就看到许玉兰站在凳子上,低着头,胸前挂
和那块木板,头发长出来一些了,从远处看过去像小男孩的头。许玉兰身上的衣服破破
烂烂的,她的脊背弯得就像大字报上经常有的问号一样,两只手垂在那里,由于脊背和
头一样高了,她的手都垂到膝盖上。许三观看着许玉兰这副模样,走过去时心里一阵一
阵的难受,他走到许玉兰面前,对她说:
“我来了。”
许玉兰低着的头转过来看到了许三观,许三观把手里的铝锅抬了抬,说:
“我把饭给你送来了。”
许玉兰就从凳子上下来,然后坐在了凳子上,她把胸前的木板摆好了,接过许三观
手里的铝锅,把锅盖揭开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她看到锅里全是米饭,一点菜都没有,她
也不说什么,用勺子吃了一口饭,她眼睛看着自己踩在地上的脚,嚼着米饭,许三观就
在她身边站着,看着她没有声音地吃饭,看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看大街上走过来和走过
去的人。
有几个人看到许玉兰坐在凳子上吃饭,就走过来往许玉兰手上的锅里看了看,同许
三观:、“你给地吃些什么?”
许三观赶紧把许玉兰手上的锅拿过来给他们看,对他们说:、你们看,锅里只有米
饭、没有菜;你们看清楚了,我没有给她吃菜。”
他们点点头说:“我们看见了,锅里没有菜。”有一个人问:“你为什么不给她在
锅里放些菜?全是米饭,吃起来又淡又没有味道。”
许三观说:“我不能给他吃好的。”
“我要是给她吃好物的,”许三观指着许玉兰说,
“我就是包庇她了,我让好吃米饭不吃菜,也是在批斗她……”
许三观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许玉兰一直低着头,饭含在嘴里也不敢嚼了,等他们走
开去,走远了,许玉兰欢重新咀嚼起来,看到四周没有人了,许三观就轻声对她:
“我把菜藏在米饭下面,现在没有人,你快吃叫口菜。”
许玉兰用勺子从米饭上面挖下去,看到下面藏了很多肉,许三观为她做了红烧肉,
她就往嘴里放了一块红烧肉。低着头继续咀嚼,许三观轻声说:
“这是我偷偷给你做的,儿子们都不知道。”
许玉兰点点头,的又吃了几口米饭,然她盖上锅盖,对许三观说:
“我不吃了。”
许三观说:“你才吃了一块肉,你把肉都吃了。”
许玉兰摇摇头说:“给一乐他们吃,你拿回去给一乐他们吃。”
然后许玉兰伸手去捶自己的两条腿,她说:
“我的腿都站麻了。”
看着许玉兰这副样子,许三观都快出来了,他说:
“有一句老话说得对,叫见多识广,这一年让我长了十岁,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
不知心。到了今天还不知道那张大字报是谁写的,你平日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你都不
知道,往后你可要少说话了,古人说言多必失……”
许玉兰听了这话,触景生情,她说:
“我和何小勇就是这么一点事,他们就把我弄戍了这样。你和林芬芳也有事,就没
有人来批斗。”“许三观听到许玉兰这么说,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多看四周,一看没人,
他才放心下来、他说:
“这话你不能说,这活你对谁都不能说……”
许玉兰说:“我不会说的。”
许三观说:“你已经在水里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想着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
里,就没人救你了。”
许三观经常在中午的时候,端着那口小铝锅走出家门,熟悉许三观的人都知道他是
给许玉兰去送饭,他们说:
“许三观,送饭啦。”
这一天,有一个人拦住了许三观,对他说:
“你是不是叫许三观:你是不是给那个叫许玉兰的送饭去?我问你,你们家里开过
批斗会了吗?就是批斗许玉。”
许三观将铝锅抱在怀里,点着头,赔着笑脸说:
“城里很多地方都批斗过许玉兰了。”
然后他数着手指对那个人说:“工厂里批斗过,学校里批斗过,大街上也批斗过,
就是广场上都批斗过五次……”
那个人说:“家里也要批斗。”
许三观不认识这个人,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没有
“别人都盯着我们呢,都开口问我了,在家里也要开你的批斗会,不开不行了。”
那时候许玉兰已经从街上回到了家里,她正把那块写着“妓女许玉兰”的木板取下
来,放到门后,又把凳子搬到桌旁,她听到许三观这样对她说,她头都没抬,拿起抹布
去擦被踩过的凳子,许玉兰边擦边说;
“那就开吧。”
这天傍晚,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过来,对他们说:
“今天,我们家里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谁呢?就是批斗许玉兰。从现在开始,你
们都叫她许玉兰,别叫她她,因为这是批斗会,开完了批斗会,你们才可以叫她妈。”
“许三观让三个儿子坐成一排,他自己坐在他们面前,许玉兰站在他身边,他给许
玉兰也准备了一只凳子。他们四个人都坐着,只有许玉兰站在那里,许玉兰低着头,就
像是站在大街上一样。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今天批斗许玉兰,许玉兰应该是站着的,考虑到许玉兰在街上站了一天了,她的
脚站肿了,腿也站麻了,是不是可以让她坐在凳子上,同意的举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