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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著祝采薇走到街边,那儿停著一辆得雪亮雪亮的、深红色的欧洲车,小小的、流 线型的。迎蓝对车子完全一窍不通,却仍然能体会这辆小车子的价格惊人。采薇开了车门 ,迎蓝钻了进去,坐在驾驶座旁边。
采薇从另一道门上了驾驶座,她熟练的发动了车子,扶著驾驶盘,车子开向了中山北 路,一路上,她都不说话,而迎蓝是更无法开口,只是痴痴的看著她,不信任似的看著她 。她手臂上戴著两串细细的K金镯子,镶著一粒粒小钻,手腕一动,镯子就彼此撞击,发 出细碎的、叮叮当当的轻响,如梦,如诗,如歌。车子停在一家欧洲式的西餐馆前面。走 进去,里面全是地毯,灯光幽暗,四面窗子上,有一片一片的水帘在倾泻,流水淙淙,颇 富情调。她们在屋子一隅坐了下来,她带点歉意似的开了口:“我不是要摆阔,到这种地 方来,只为了这里很安静,可以好好的谈几句。”她没接口,模糊的想起阿奇,如果她和 阿奇能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来谈心,一定颇富罗曼蒂克的气氛。思想刚转到这儿,她就被一 种犯罪感给抓住了,为什么要水帘?为什么要蜡烛?为什么要情调?“但使两情相悦,无 灯无月何妨?”灯月都可不要,只要两情相悦!她平静了;阿奇,只要有你!牛肉面馆就 是天堂!阿奇,只要有你!
采薇点了两客快餐,又点了咖啡。快餐送来了,她几乎没吃,只是猛喝咖啡,一面深 深打量迎蓝。当迎蓝也吃得差不多时,她才低低的开了口:
“听说,黎之伟昨天跑去大闹达远,害你吃苦了。”
她一惊,谁这么讨厌,去和这位少奶奶多嘴?
“没什么,”她很快的说:“他喝醉了酒,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采薇死死的 注视她,忽然间,她一把握住了迎蓝的手腕,她的手心滚烫,眼里猝然涌上一层极深极深 的痛楚,她颤栗的、迫切的问:“他怎样了?很潦倒吗?很憔悴吗?很凶吗?他们打伤了 他吗?”她一连串的问著,哀求著:“告诉我,迎蓝,我不能问别人,只能问你!”她惊 愕万分,一瞬也不瞬的瞪著采薇。“你还在关心他?”她讶异的问:“你已经移情别恋了 ,为什么还要关心他?”她的手更加热切的握住了她,含泪说:
“别再惩罚我了!告诉我吧,请你!”
“是的。”她吸了口气。“他很憔悴很潦倒,但是,比憔悴潦倒更严重的,是他很绝 望,像……像个走投无路的猛兽。他绝望、悲哀、愤怒……而且无助。”
采薇的眼睛张得更大了,泪珠在眼眶里荡漾,却没落下来,她用吞尖舔嘴唇,嗫嗫嚅 嚅的,作梦似的说:
“我要找他去!我要——找他去!”
“为什么?”迎蓝有力的问:“是想再刺激他?再更深的毁灭他?”她抬头看迎蓝, 蓦然间,她把头埋进双手中,泪水从指缝里向下滴落,她无声的、忍痛的啜泣。这把迎蓝 那柔弱的同情心又撼动了。她打开手皮包,拿了一张化妆纸给她,她接过来,擦擦眼睛再 擦擦鼻子。然后,她深吸了口气,振作了一下。“我真该死!”她说:“我想不到自己还 这么脆弱!我该忘了他的!我该……可是……”眼泪又来了:“哦,上帝知道,我活得太 累太累了!”迎蓝盯著她,有五分激动,还有五分愤怒。
“你为什么嫁到萧家去?”她率直的问:“为了爱情?还是为了金钱?”她抬起眼睛 来,含泪的眸子清亮晶莹。但是,那份如梦如诗的韵味依旧浓厚。“你问了一个要点,这 也是我常常自问的问题,你猜怎么,我的答案大概是后者!”“哦,”她惊呼:“为了金 钱?”
“当时,我并不确实知道这一点。萧人仰的追求一上来就来势汹汹……”“萧人仰? ”她问,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就是萧彬的儿子,我的丈夫。你不知道他怎么追求我,而整个达远连董事长,都在 支持他。他知道我有爱人,知道有黎之伟,那时,黎之伟每天都接我上下班,就像阿奇对 你一样。”她深刻的看了迎蓝一眼。“而人仰呢?他全体不顾,什么都不顾。当我无意间 告诉他,我很喜欢夏威夷的火鹤花,第二天,我可以整个办公厅堆满了火鹤花,是他连夜 打长途电话到夏威夷,派那儿的客户专程送来的。这还没有什么,他还能找到一个状如火 鹤花的银花瓶,里面只插上一朵火鹤花,送到我面前来。在花心里,他插了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著……”她低下头,打开皮包,取出那张纸条:“我特别带了些东西给你看,让你 了解我当时怎么会选择他。”
她接过纸条,纸条上画满了手绘的火鹤花,在群花的中间,有两行细腻的小字: “ 花如火,情如火,连夜送上千万朵!
花如火,情如火,多情却怕无情锁!”
她震动的把纸条还给采薇,心里有些明白,再坚韧的钢,也禁不起细火慢慢的烧。“ 然后,这一类的事情在我们之间经常发生,例如:我说过一句,我喜欢真丝衬衫,可惜买 不起。第二天,我办公厅里就挂满了真丝衬衫,从米色到咖啡色,从粉紫到深紫,从水红 到枣红,从黑到白……简直什么颜色都有。我想学骑马,他居然买了一匹马寄养在马场, 马背上烙著我的名字。而马鞍、马装、马靴、马鞭……无一不备。唉!你不知道,我那时 过的日子多苦,妈妈害严重的胃出血,住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小屋里,爸爸早就去世了,小 弟小妹都在读书,全家就靠我的薪水过日子。我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面?什么时候领略过 这种感情?是的,我爱黎之伟,他的环境比我更苦,刚从新闻系毕业,在一家小报社当记 者,白天黑夜都要跑新闻,他和我相聚的时间不多。偶然相聚,我们去吃路边摊,去吃蚵 仔煎,去吃牛肉面。冬天,寒流过境,我们躲在体育馆的屋檐下避风,两个人都冻得嘴唇 发紫。夏天,我们在淡水河边,被蚊子叮得遍体鳞伤。哦,迎蓝,我告诉你,当一个人太 穷的时候,连恋爱的气氛都谈不上了,这是件非常残酷的事实!所以,人类的故事,周而 复始,永远逃不开贫富的问题。”她住了口,喝了口咖啡。迎蓝没说话,却不以为然的轻 摇了一下头。她又想起阿奇,他们吃牛肉面,喝鱼丸汤,常常安步当车的走到这儿走到那 儿,阿奇从不送她东西,他说过一句话:“贵的,我买不起,便宜的,配不上你!”当然 ,这是他滑头的地方,但,她听了仍然很舒服。“你不同意我的话。”采薇点点头,吸了 口气,她又继续说:“黎之伟实在爱我,但是,他错在对我太有把握了,我十四岁就被他 吻了,从此,两个人都没交过其他的异性朋友。当然,追求我的人很多,我们常把情书折 成小船,放到淡水河里去,让它随波逐流。最初,我也和他提过人仰在追我,他并不紧张 ,而后来,我就不说了。我猜,当我不说的时候,我已经对人仰动心了。而最后面临的决 定,是我母亲忽然病危,半夜里发作,气喘不过来,我吓得要死,找不到黎之伟,却找到 了萧人仰。人仰飞车而来,一句话都没说,就把母亲抱进汽车,再飞车到医院,连夜开始 急救,氧气筒氧气罩全出动了,然后,医生说要输血,血库里已无存货,找血牛找不到, 我的血型和妈妈相同,我说输我的,人仰说他也是O型,输他的。结果,医生说我根本贫 血,就输了他的,足足输了将近1000CC。输过血,他脸色好白好白,躺在那儿瞅著 我,我马上知道,我完了,黎之伟也完了。”她闭闭眼睛,新的泪珠又涌出了眼眶,她用 手支住头,玩弄著桌上的咖啡杯。迎蓝已经听得发呆了。“母亲被救了过来,人仰的脸色 还没回复,我坐在他身边掉眼泪,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对我郑重的说:‘嫁我吧!我虽然 不像黎之伟那样在你心里根深蒂固,可是,我能给你更多的爱,和更多的照顾。最起码, 我不会让你又老又病的母亲,住在那样一间小破屋里。知道吗?采薇,这简直是……一种 罪过!一种不孝!’我痛哭著扑进他怀里,第二个星期,我们订婚了,一个月后,我们飞 美国举行了婚礼,因为怕黎之伟来大闹结婚礼堂。”她说完了。抬起头来,她用化妆纸擦 干了眼睛,她那乌黑的头发半垂在面颊上,映得那面颊更娇更嫩了。“你们结婚多久了? ”迎蓝问。
“才一年多。”“那——萧人仰对你不好吗?”
“不,他很好,又体贴又温柔,全家都对我好。是我自己不够好,我常想起黎之伟, 在我订婚以后,黎之伟还企图挽回,他跟我说了好多好多,我只是不停的摇头,后来,他 火了,他给了我两耳光,骂我下贱,卑鄙,只认得金钱……我心都碎了,我哭著嚷:我就 是!我就是!谁叫你是穷小子!他狂叫著跑走了,从此,就变得酗酒,堕落,生活颓废… …啊,迎蓝,我不能忘了他,是我毁了他!”
迎蓝呆望著她。“但是,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你毁了黎之伟,总不能再毁萧人仰吧! ”她怔了怔,脸上掠过一阵惨痛。
“是的,我不能。我不能。我太天真了。我本来想求你帮一个忙,现在想来,是太荒 谬了……”
“你要我帮什么忙?”“去帮我打个电话,约黎之伟出来,我想见他一面。”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呢?”
“我打过,他摔我电话,他全家都摔我电话,他们都认得我的声音,只要听到我的声 音,他们马上把电话切断,我根本没办法和他通话。”“为什么不找上门去?”
她打了个寒战。“我不敢,他生起气来很可怕,我不能带伤回家。”
迎蓝深思的看她。“你想跟他说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采薇可怜兮兮的。“我只想劝劝他,让他忘了我,让他振作起来,让 他好好的活下去!”
“你认为这会有效吗?”她深刻的问:“你认为他还会听你吗?除非你能……”她住 了口。
“能什么?”她追问。“能放弃萧人仰,回到黎之伟身边去!”她冲口而出,说过, 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建议?好端端的,劝人家离婚吗?不管萧人仰的死活了吗?采薇深呼 吸了一下。“不。”她轻声说:“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一次,毁了一个,不能再毁一个! ”迎蓝定定的注视采薇。忽然间,觉得对这女孩生出一个强烈的同情和好感。一个又美丽 又纤细又多情的女孩!这种女孩是注定要受苦的!“听我说,采薇!”她不自禁的直呼她 的名字:“你最聪明的做法,是完全忘掉黎之伟,全心全意的去爱你的丈夫。我告诉你, 黎之伟会度过他的困难的!有一天他会碰到别的女孩,会再恋爱,时间和空间会治好他! ”
“真的吗?”“我相信。”她肯定点头。“而萧人仰,他对你的爱情不会比黎之伟少 ,否则他做不出那些疯狂的事,如要你离开萧人仰,他会……不堪涉想!”
采薇沉思良久,忽然抬起头来,脸上浮起一股勇敢而坚定的神色,她紧握了迎蓝的手 一下。
“你提醒了我。迎蓝,你真好!我……可不可以……”她有些嗫嚅和羞涩,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