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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节湘省政府正拟试派几千年青学生下乡,推行民训工作,协助“后备师”作新兵准备训练,技术上相当麻烦。武汉局势转紧,公私机关和各省难民向湘西疏散的日益增多。一般人士对于湘西实缺少认识,常笼统概括名为“匪区”。地方保甲制度本不大健全,兵役进行又因“代役制”纠纷相当多。所以我又写了两本小书,一本取名《湘西》,一本取名《长河》。当时敌人正企图向武汉进犯,战事有转入洞庭湖泽地带可能。地方种种与战事既不可分,我可写的虽很多,能写出的当然并不多。就沅水流域人事琐琐小处,它的过去、当前和发展中的未来,将作证明,希望它能给外来者一种比较近实的印象,更希望的还是可以燃起行将下乡的学生一点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另外却又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问题在分析现实,所以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作品起始写到的,即是习惯下的种种存在;事事都受习惯控制,所以货币和物产,于这一片小小地方活动流转时所形成的各种生活式样与生活理想,都若在一个无可避免的情形中发展。人事上的对立,人事上的相左,更仿佛无不各有它宿命的结局。作品设计注重在将常与变错综,写出“过去”“当前”与那个发展中的“未来”,因此前一部分所能见到的,除了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长于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性情上的天真纯粹,还可见出一点希望,其余笔下所涉及的人和事,自然便不免黯淡无光。尤其是叙述到地方特权者时,一支笔即再残忍也不能写下去,有意作成的乡村幽默,终无从中和那点沉痛感慨。然而就我所想到的看来,一个有良心的读者,是会承认这个作品不失其为庄严与认真的。虽然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情形相差不多。虽然这些现象的存在,对外战争一来都给淹没了,可是和这些类似的问题,也许会在别一地方发生。或者战争已当真完全净化了中国,然而把这点近于历史陈迹的社会风景,用文字好好的保留下来,与“当前”崭新的局面对照,似乎也很可以帮助我们对社会多有一点新的认识,即在战争中一个地方的进步的过程,必然包含若干人情的冲突与人和人关系的重造。
我们大多数人,战前虽活在那么一个过程中,然而从目下检审制度的原则来衡量它时,作品的忠实,便不免多触忌讳,转容易成为无益之业了。因此作品最先在香港发表,即被删节了一部分,致前后始终不一致。去年重写分章发表时,又有部分篇章不能刊载。到预备在桂林印行送审时,且被检查处认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为辗转交涉,径送重庆复审,重加删节,经过一年方能发还付印。国家既在战争中,出版物各个管理制度,个人实完全表示同意。因为这个制度若运用得法,不特能消极的限止不良作品出版,还可望进一步鼓励优秀作品产生,制度有益于国家,情形显明。惟一面是个人如此谨慎认真的来处理一个问题,所遇到的恰好也就是那么一种好象也十分谨慎认真的检审制度。另外在社会上又似乎只要作者不过于谨慎认真,只要在官场中善于周旋,便也可以随处随时得到种种不认真的便利。(最近本人把所有作品重新整理付印时,每个集子必有几篇“免登”,另外却又有人得到特许,用造谣言方式作小文章侮辱本人,如象某某小刊物上的玩意儿,不算犯罪。)两相对照,虽对现状不免有点迷惑,但又多少看出一点消息,即当前社会有些还是过去的继续。国家在进步过程中,我们还得容忍随同习惯而存在的许多事实,读书人所盼望的合理与公正,恐还得各方面各部门“专家”真正抬头时,方有希望。记得八年前《边城》付印时,在那本小书题记上,我曾说过:所希望的读者,应当是身在学校以外,或文坛消息,文学论战,以及各种批评所达不到的地方,在各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作品所能给他们的,也许是一点有会于心的快乐,也许只是痛苦……现在这本小书,我能说些什么?我很明白,我的读者在八年来人生经验上,对于国家所遭遇的挫折,以及这个民族忧患所自来的根本原因,还有那个多数在共同目的下所有的挣扎向上方式,从中所获得的教训……都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还要深。个人所能作的,十年前是一个平常故事,过了将近十年,还依然只是一个平常故事。过去写的也许还能给他们一点启示或认识,目下可什么全说不上了。想起我的读者在沉默中所忍受的困难,以及为战胜困难所表现的坚韧和勇敢,我觉得我应当沉默,一切话都是多余了。在我能给他们什么以前,他们已先给了我许多许多了。横在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在我所熟习的读者一部分人表现上,我已看到了人类最高品德的另一面。事如可能,我在把本书拟定的下三卷完成时,便将继续在一个平常故事中,来写出我对于这类人的颂歌。
一九四二年
第二部分 长河第5节 人与地(1)
记称“洞庭多橘柚”,橘柚生产地方,实在洞庭湖西南,沅水流域上游各支流,尤以辰河中部最多最好。树不甚高,终年绿叶浓翠。仲夏开花,花白而小,香馥醉人。九月降霜后,缀系在枝头间果实,被严霜侵染,丹朱明黄,耀人眼目,远望但见一片光明。每当采摘柚子时,沿河小小船埠边,随处可见这种生产品的堆积,恰如一堆堆火焰。在橘园旁边临河官路上,陌生人过路,看到这种情形,将不免眼馋口馋,或随口问讯:
“嗳,你们那橘子卖不卖?”
坐在橘子堆上或树桠间的主人,必快快乐乐的回答,话说得肯定而明白,“我这橘子不卖。”
“真不卖?我出钱!”
“大总统来出钱也不卖。”
“嘿,宝贝,希罕你的……”
“就是不希罕才不卖!”
古人说“入境问俗”,若知道“不卖”和“不许吃”是两回事,那你听说不卖以后,尽管就手摘来吃好了,橘子园主人不会干涉的。
陌生人若系初到这个地方,见交涉办不好,不免失望走去。主人从口音上和背影上看出那是个外乡人,知道那么说可不成,必带点好事神气,很快乐的叫住外乡人,似乎两人话还未说完,要他回来说清楚了再走。
“乡亲,我这橘子卖可不卖,你要吃,尽管吃好了。水泡泡的东西,你一个人能吃多少?十个八个算什么。你歇歇憩再赶路,天气老早咧。”
到把橘子吃饱时,自然同时也明白了“只许吃不肯卖”的另外一个理由。原来本地是出产橘子地方,沿河百里到处是橘园,橘子太多了,不值钱,不好卖。且照风俗说来,桃李橘柚越吃越发,所以就地更不应当接钱。大城市里的中产阶级,受了点新教育,都知道橘子对小孩子发育极有补益,因此橘子成为必需品和奢侈品。四两重一枚的橘子,必花一二毛钱方可得到。而且所吃的居多还是远远的从太平洋彼岸美国运来的。中国教科书或别的什么研究报告书,照例就不大提起过中国南几省有多少地方出产橘子,品质颜色都很好,远胜过外国橘子园标准出品。专家和商人既都不大把它放在眼里,因此当地橘子的价值,便仅仅比萝卜南瓜稍贵一些。出产地一毛钱可买四五斤,用小船装运到三百里外城市后,一毛钱还可买二三斤。吃橘子或吃萝卜意义差不多相同,即解渴而已。
俗话说“货到地头死”,所以出橘子地方反买不出橘子;实在说,原来是卖不出橘子。有时出产太多,沿河发生了战事,装运不便,又不会用它酿酒,较小不中吃,连小码头都运不去,摘下树后成堆的听它烂掉,也极平常。临到这种情形时,乡下人就聊以解嘲似的说:“土里长的听它土里烂掉,今年不成明年会更好!”看小孩子把橘子当石头抛,不加理会,日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两千年前楚国逐臣屈原,乘了小小白木船,沿沅水上溯,一定就见过这种橘子树林,方写出那篇《橘颂》。两千年来这地方的人民生活情形,虽多少改变了些,人和树,都还依然寄生在沿河两岸土地上,靠土地喂养,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死去,复入于土,新生的长成,俨然自土中茁起。有些人厌倦了地面上的生存,就从山中砍下几株大树,把它锯解成许多板片,购买三五十斤老鸦嘴长铁钉,找上百十斤麻头,捶它几百斤桐油石灰,用祖先所传授的老方法,照当地村中固有款式,在河滩边建造一只头尾高张坚固结实的帆船。船只造成油好后,添上几领席篷,一支桅,四把桨,以及船上一切必需家家伙伙,邀个帮手,便顺流而下,向下游城市划去。这个人从此以后就成为“水上人”,吃鱼,吃虾——吃水上饭。事实且同鱼虾一样,无拘无管各处飘泊。他的船若沿辰河洞河向上走,可到苗人集中的凤凰县和贵州铜仁府,朱砂水银鸦片烟,如何从石里土里弄出来长起来,能够看个清清楚楚。沿沅水向下走,六百里就到了历史上知名的桃源县,古渔人往桃源洞去的河面溪口,可以随意停泊。再走五百里,船出洞庭湖,还可欣赏十万只野鸭子遮天蔽日飞去的光景。日头月亮看得多,放宽了眼界和心胸,常常把个妇人也拉下水,到船上来烧火煮饭养孩子。过两年,气运好,船不泼汤,捞了二三百洋钱便换只三舱双橹大船……因此当地有一半人在地面上生根,有一半人在水面各处流转。人在地面上生根的,将肉体生命寄托在田园生产上,精神寄托在各式各样神明禁忌上,幻想寄托在水面上,忍劳耐苦把日子过下去。遵照历书季节,照料碾坊橘园和瓜田菜圃,用雄鸡、鲤鱼、刀头肉,对各种神明求索愿心,并禳解邪祟。到运气倒转,生活倒转时,或吃了点冤枉官司,或做件不大不小错事,或害了半年隔日疟,不幸来临,弄得妻室儿女散离,无可奈何,于是就想:“还是弄船去吧,再不到这个鬼地方!”许多许多人就好象拔萝卜一样,这么把自己连根拔起,远远的抛去,五年七年不回来,或终生不再回来。在外飘流运气终是不济事,穷病不能支持时,就躺到一只破旧的空船中去喘气,身边虽一无所有,家乡橘子树林却明明爽爽留在记忆里,绿叶丹实,烂漫照眼。于是用手舀一口长流水咽下,润润干枯的喉咙。水既由家乡流来,虽相去八百一千里路,必俨然还可以听到它在家屋门前河岸边激动水车的呜咽声,于是叹一口气死了,完了,从此以后这个人便与热闹苦难世界离开,消灭了。
吃水上饭发了迹的,多重新回到原有土地上来找落脚处。捐一笔钱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