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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井玩完啦,现在是废墟。我告诉李小燕说。
小燕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半晌,“他妈——的”她骂起来。
我又去告诉路不平。
“什么?!”路不平愣了一下。“亏啦,咱们哥们。”他总结道。
鲁子,咱们那口井,现在他妈一片废墟。
鲁子瞟瞟自己的肩膀。“废他妈的墟去!”他低声说。
我做点买卖。要用蒙语,苏尼特草原上还没来得及引进“转卖商品专业户”什么的新措词。所以,牧民问:“qiyaude yaraju bei(你来干什么呢)?”我就回答说:“Bi投机倒把hina!”意思不用说就是:“我投机倒把来啦!”于是大伙哈哈大笑,乐得不行。我从北京弄点时俏衣服,在呼和的沿线上,随走随卖随花随玩。中途我在确加老汉的小套包里住几天。只住几天,帮帮他饮那马,再好好睡上几天。
草原变成了大海,草浪哗哗地激荡起来,扬起半天高的水花。从远方敖包泰·塔拉那片青蓝的山影里,弥漫着一派朦胧的水气。每当傍晚没有云霞的时候,草原就在我眼前渐渐地变成了这样的大海。我能一直靠着毡墙坐着,一直盯着这个海没入黑暗。确加老汉也不打搅我,他叭嗒着一支锡烟嘴的烟袋,也盯着那个海。
你看见那个海了么,阿伽?我望了望老头的脸庞。在青色的暮霭中他脸上的皱纹丝丝如刻。我们目光相遇后他就微笑了。我又觉得不能理解,世界竟会有这样善良又安分的人。他铜一般的脸庞衬在弥漫的青青暮色中,我受了感染,在那样的瞬间我觉得自己也深沉了。
那烟一样青蒙蒙的海飘摇着,红井的废墟已经看不清了。
小徐老师,那个舞叫什么名字?
《大坂城的姑娘》,你怎么还没忘掉它呢?
井水是在春季里,是在五月初涌出来的。我们打井时,在寒气袭人的井筒子里,只看见过壁上的冰层。鲁子一镐砸下一块冰来。小燕第一个咬了一口:“妈呀!甜——”于是我们就都啃起来,满井筒里都是嘎崩嘎崩的脆响。
砌井时,粗粗的大绳磨断了。有一块石头擦着鲁子肩头砸下一丈八尺深的井底。鲁子肩膀上嗤地一声,先跳出一团白白的袍子里的厚羊毛,接着就渗出了殷红的血。路不平从井沿上跳起来,暴怒地朝我大骂:“×你妈!”我吓呆了,哆嗦的手提着那截大绳。可是鲁子说没事,果然,那血止住了。鲜红的一块血冰冻在鲁子硬梆梆的肩膀上。
水是五月里涌出来的,老确加在井上提出第一桶水,饮了他那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
然后我们撤走了,去新的地场接着干活。我们像游牧的羊群,像流浪汉,我们转悠着卖力气,我们忘了我们干过多少活,住过多少营盘了。
那井后来被牧民称为红井,为的是那些红色的冻土。水很清,水深五尺,秋季一天能饮一群马,四五群羊。
第四部分:白泉心上有了一座废墟
那回我走的时候,确加老汉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说,临死以前再来。我每次和确加老汉分手都这么告别,我恶意地想看看他那有些难过又有些难堪的躲闪开眼睛的神情。
下次我再来时,你还骑这匹臭褐马么?
嗯,也许吧,这马别人都不爱骑么。
我恨恨地真想揍他一拳,如果他不是老头的话。
我们不愿意走近那堆红胶土,但我们俩不觉地都瞟着那堆红胶土。它真红得刺眼,准有一天有人会把它埋了。草原就是草原,应该是绿绿的一片。路不平说对了,真用不着苏联飞机来费事,该变成废墟的自己就会变成废墟。
明年,冬天来吧。确加阿伽说。
为什么?冬天太冷。
冬天我可以给你杀只羊带上,他诚恳地望着我。
你应该学习,小徐老师绝望地对我喃喃道。
学习?行啊,我想转学进你们的学校。可是,我狠狠地从牙缝里挤着说,你们要敲两千块才给办转学手续。我无畏地盯着她。不对吗?给一个学生转学就得两千块!小徐老师,你想让我学这个吗?
小徐老师眼里一下子涨出了泪。我后悔了。我总是对自己最喜欢的人蛮不讲理,我真想扶住小徐老师瘦瘦的肩膀说,我只对最好的人才蛮不讲理!可是我一动不动,心里充满了歉愧。我第一次发现:我好像把她当成了……妈妈。
小徐老师,我叫道,冬天放寒假时,别犯傻给那伙臭学生补课啦,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她叹了口气:到哪里去呢?
去草原。去苏尼特草原。
噢,去你那个插队的地方。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小徐老师。去吧,我带你去,那地方我熟。我可以把小燕也拉去,让她陪你。小燕?小燕也是我们那儿的知识青年,现在呆在文工团练猫叫呢。去吧,小徐老师,回来的时候我保准给你背上一只肥羊!……
可是,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啦!我冒火了,憋出一句娃娃话来:你要不去我就不理你了!小徐老师笑了。我知道她一定又想说我“好玩”,于是我赶紧喊道:“一言为定!”
小徐老师缓缓地点了点头。
冬天的大雪会覆盖一切。当燃料充足,毡子厚实,新买来的粮食堆在包角,冰硬的肉塞满门外的箱子车时;特别是当你没有畜群的牵挂,没有沉重的活儿干的时候,草原上的冬天是美妙的。
茫茫的大雪从十月份就不再融化,当然不算“胡天八月”的初雪。雪层在没有成灾的年头里是柔软的,晶莹雪白地铺满大地。晴天的日子里,有时雪原上也会出现虹彩,当然不像雨后的七色天桥,雪原上的虹彩是捉摸不定的,只在难得的刹那间出现。那时,山峰堆白砌银,平原一望素白,人的心情会像安睡那样清醒又平和。
我要领着小徐老师到雪原上去,在那里,我会丢开油滑又粗野的腔调,随便给她讲讲雪原。我知道用套马杆拧住沙狐的长毛把它从洞里提出来的故事,我知道许多她听了一定会感动的牧人们的故事。我们一块喝着确加老汉的咸咸的黑茶,过上一段休息的日子。我还会把小徐老师的话翻译给确加老汉听,我估计老汉听的时候一定是正襟危坐,一副敬重的姿势。你会深深地陶醉的,小徐老师。你会在傍晚时分,背着明亮的暗雪,为老汉那张古铜般的饱经风霜的脸庞吃惊,你会试着慢慢骑在那匹褐色马的鞍上呆一会儿。你也会在那生活中找到宁静与平和,在不觉之间增添些应付万事的本事。你会在温暖的夜里听见雪粒打在毡墙上的沙沙响,会听见柔软的雪片冻结时的清脆折裂声。我知道确加老汉知道了你的艰难,一定会在送行那天塞给你几张又皱又脏的钞票,也许是七八块,也许是十几块。那时你就会露出你的酒涡,露出你十八岁从师范毕业,穿着一条黑绸裙来到我们一(2)班时常常挂在颊上的那对醉人的深酒涡。我会起哄,不给你翻译你推辞的谢语,我告诉你蒙古人风俗是分手时客人跳舞。那时老确加会羞答答的;而你也许倒会真的跳一个。我觉得,你在茫茫雪原上,撩着花白的头发跳一个《大坂城的姑娘》是一件伟大的事,你不觉得吗?
是的,冬日的大雪会覆盖一切,会覆盖住那片刺眼的红泥废墟。雪后的天空下,大地是纯白无瑕的。
大雪会把那片废墟掩盖。我也会把关于它的事藏起来,不让它去扰乱小徐老师的童心。那口井要不是成了废墟,我们到今天就连废墟也没见过呢。而现在,我们的心上有了一座废墟。
第四部分:白泉北京草原
要躺在那雪封的草原上悠闲地吹口哨,呷着酒和确加老汉漫声闲聊。这是我的休息方式。一个月以后,我就会觉得又放松又壮实。遛在大街上,觉得自己活像个西部枪手。那会儿,我猜我还是得做点买卖,背上一包袱港裤港褂到处转悠。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少不了的事,用不着现在盘算。
现在我只盼着冬天快来临,只盼着在大雪遮盖的纯白世界里,无拘无束地遛一遛。我在这大都会里也总是无拘无束地遛,可是我不知怎么回事觉得遛不够。
在冰封雪飘的冬季草原上,我会梦见一匹奔跑在汹涌大河里的小马。它毛色漆黑,神情天真,踩着翻腾的波浪,挺着光滑的脖颈。你也会梦见的,小徐老师,你会梦见一个从高高的大坂城的石路上走来的美丽姑娘。
等我们醒来以后,等老确加慢慢悠悠地备好了他那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以后,我们可以在青蒙蒙的黄昏雪地上走一走。也许,我们三个会在那时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沉的大海。
一九八五年八月
北京草原
古谚云:“绿草不会燃烧,恶棍不会失眠,贪官没有信仰,城市没有草原。”
——我检验了这四句话(用一根马鞭子和一只牛犄角),发现它们确实是终极真理并坚信了多年。但是有一种例外——
阿拉角·驴拨儿琴呵呵大笑着说,没问题,没问题。他呵呵大笑时,肥得恐怖的一叠厚肉在下巴和胸骨之间危险地哆嗦着。
那么,那时候我就领她们来啦!我叮了一句。说实话我有点不放心,阿拉角·驴拨儿琴尽管是我多年的老同学,但是他借着他舅舅家和小姨子公公的风儿,今天快要高升啦。我怀疑地想:这小子还会搓着脚丫儿泥,跟我大吹神聊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吗?瞧今天已经不搓脚丫儿泥。
第二天我们去电影院看录像。
录像演的是美国西部牛仔打斗。牛仔们都是骑马好手。我的目的是想听我哥巴特尔乎评论评论美国西部牛仔的骑术。
我哥惊叹地啧啧着。牧民都是诚实公正的批评者,他们承认乌珠穆沁马之外有好马承认他们之外有好骑手。巴特尔乎挺直腰板伸长脖子,他脸上僵固着一个微笑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啧!啧!”我听着,心里懒洋洋的。屏幕上扮牛仔的是美国著名西部片明星史蒂文森·罗罗,我看他狞笑着从鞍子上一扭身拔枪就打的镜头早看腻了。可是我懒洋洋地困乏着却睡不着。你们是怎样看待这世界呢?巴特尔乎哥哥,这是一伙子伪装惊险的纸糊英雄。你们是怎样用一双乌珠穆沁草原上的锐眼看待这一切呢?耳边又响起“啧!啧!”的惊叹。没办法,我想,从今天起我承认这些牛仔棒和老牧的态度不像城市知识分子,你瞧老牧向外界学习的态度多诚恳。我莫名其妙地心平气和了,我挑开沉沉发黏的眼皮,也开始欣赏那位史蒂文森·罗罗的凶残枪杀。砰砰!又是两个人栽翻,边死边摔了个剧疼而干脆的跟头。砰!那匹马斜斜地歪着摔翻,凄惨危险地砸在牛仔身上。“嘿——啦啦啦”,我听见额吉叹道。
在暗暗中我瞟着额吉。额吉觉察到了,微微地朝我转了下头。屏幕上的光映着她的银发,额吉你比二十年前老啦。额吉仍然无法猜透,她总有一些讪讪的味道。额吉好像也挺喜欢拔枪快得惊人的史蒂文森·罗罗。额吉好像也觉得半个钟头里银幕上躺倒了一大片死尸挺逗乐。额吉好像-只要我说一句走吧额吉就会立即站起来离开这半截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