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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小站上,乌马尔别克老汉和我下了车。他的终点到了,我也决定在这里住上一夜。长途汽车把我们留在一排用圆木砌成的尖顶小屋旁,就急急忙忙地沿着山麓向特克斯上游跑掉了。
乌马尔别克痴痴地站着,背对着小店。他的眼晴里燃起怎样奇异的火花呵!他忘了收拾什物,忘了回答小店的维吾尔老太婆的问候,更忘了招呼我这个同伴。
这是一个峡谷。沿着山麓往上,一直到白里透蓝的雪线,次第参差生着斑斓的树林。一片片高颈的鲜花,像是贴在草梢尖上的一层层彩色的玻璃片。从花丛里,从松枝间,从山谷的深处和雪峰之巅扑来一股浓郁醉人的风。这就是哈萨克草原的风。我觉得,乌马尔别克已经完全被这风所融化。他已经不复存在。他的躯体,他的心灵,早就随着这自由的风儿向草原四方飘去。在这种时刻不要打搅他。和我们这些过于爱动感情的同胞朝夕相处,对于这种情景我已经习惯了。我默默地站在一旁,拎着他的马褡子和那把冬不拉。我的手指触着了琴上的两根肠弦,那弦绷得紧紧的。我凝视着同伴紧闭着的双眼,在那儿,在深陷的眼窝和黑褐色的睫毛旁,凝着一粒浑浊的泪。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
我和他斜靠在圆木房里的床上,吸着烟。今天他的神情很古怪,谈话时有些语无伦次。他总是呆呆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慌。他有时刨根究底地打听有关广播电台的消息,打听一个又一个闻名全疆的冬不拉手的情况。而当我奇怪地反问他时,他却含糊其词,欲言又止。
房子外面,那当服务员的维族老太婆摇起了铜铃铛。该去吃饭了,我站起身来,这时,乌马尔别克突然拦住了我。
“等一等!艾力肯!……”他急匆匆地端起那手工制成的冬不拉。
“艾力肯,我的朋友!是这样,您要知道,这柄冬不拉是我父亲亲手做的。他的技艺就和黑林拜克一样精巧。这是他伐倒了一棵松树做的——这棵树就长在我故乡的泉水旁,它的根整个泡在泉水里……我想,如果这冬不拉在它的母亲,在那眼泉水旁奏响,那么一定会有最美妙的曲子传出来……艾力肯!胡大使我认识了您,而且您还提来神奇的机器!告诉我,艾力肯,那时弹响的冬不拉曲子,是不是能在收音机里放一下,让世界都听到哈萨克人的心声呢?……”
第四部分:白泉那种应诺也是欺骗
原来是这样!他希望我录下他的演奏,然后送到电台播放。
我接过这柄没有漆过的、油污滑亮的冬不拉,轻轻地拨了一下。叮咚一声,高音的和低音的两根肠弦奏出一个单调的长音。怎么可能呢?就用这样原始的乐器,甚至连音也不准的、粗糙的手制乐器!……我完全理解他的真挚感情,但哈萨克人不应该许给别人不值钱的应诺。因为那种应诺也是欺骗。与其欺骗这样淳朴的感情,不如立截了当地告诉他全部真情。
“老人家,您能原谅我的坦白么?……要知道,这需要一些素养……我们哈萨克的民间冬不拉手都是从小玩着父亲的琴学会弹奏的,我见过从六岁就玩冬不拉的巴郎。但是他们不懂艺术,不懂科学的弹奏方法,甚至不识乐谱。而电台需要的是准确些的,水平高些的,——也就是说,更美些的……”
乌马尔别克愣住了。他眨着眼,笨拙而费劲地嗫嚅着嘴唇,可是没有说出什么。我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等着他再次现出气愤的或委屈的表情。我决心冷静地、认真地给他讲解音乐的含义,讲解艺术和美的哲理。
不过,乌马尔别克这次还算平静。他只是吸着烟,思索着。莫合烟的浓雾完全挡住了他迟滞浑浊的双眼。他在想什么呢?我猜不到。
这顿晚饭我们是一块吃的,乌马尔别克还买来几百克酒和我喝了一阵。
饭后,小店里变得热闹起来。走廊里同时能听到哈萨克语、维吾尔语、汉语、蒙古语和俄罗斯语的谈话。敞开的松木门里不断传出响亮的大笑和白炽化的划拳声。我遇到一个熟人,就到他房间里谈了一会儿。
挺晚了,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一眼就看到门口垛着乌马尔别克的马褡子和冬不拉。抬起头,我发现老汉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一手扶着黑条绒的肥大马裤,一手捏着一支莫合烟。
他立即扔掉烟,拘谨地站起来给我让座。接着,这牧马人咳了两声,慢吞吞地开口了:
“艾力肯,我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只有几公里。嗯,我准备步行回去了。你看月亮已经升了起来,路很好走……我想,就在这儿和你告别了!”
我握住他的手。这手被牛毛绳磨得又粗又硬,像松树皮一样。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带着歉意把这双手握得更紧。
“若是胡大允许,我们还会再见的。年轻人,明天你会遇上晴朗的天气。嗯,祝你平安!……”
也许是急着赶路吧,他佝偻瘦削的背影晃动得很快。月色里,我靠着门前的一根拴马桩,望着他渐渐远去的影子,心里不知为什么涌起一股怜悯和怅惘的潮水。
我躺在板床上,吸着烟。明天,我就要独自前行了。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呢?除了天山的青草,特克斯河的绿波之外,我只能一个又一个地结识乌马尔别克这样的牧人。然而我的未诞生的乐曲呢?我的将为赛里木的蓝蓝湖水献上的交响乐呢?……哦,艾力肯,难道你就这样虚度年华么?……
砰地一声,房门撞开了。那个胖得像汽油桶似的维族老太婆喊道:
“喂!小伙子!你的朋友呢?他不是明天要回伊犁么,我给他找了辆便车!明天新疆时间六点钟开车!……哼!乌马尔别克可真行,十年才来一趟,来了还不肯住……”
什么?我猛地跳了起来。
“您说什么,乌马尔别克明天要回去?他不去看看亲戚么?”
“他哪有什么亲戚!最后一个离开他的是他的父亲——唉,也有快四十年啦!倒是我一直和他做邻居。这苦命的人哟,你可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我似乎预感到什么。我猛地推开那维族老太婆,跑出门外。
乳白色的月亮高悬在山顶上方,清晖映出了冰冷淡淡的亮光。山谷间一条小溪哗哗淌着,抖动着水面上的那薄薄一层银白。
我顺着溪水踉跄走着,心绪茫然。到哪儿去找他呢?……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我止步聆听。却是风儿掠过宽叶的马莲草丛。在淡淡的柔和光线中,甚至能勉强辨出那马莲的蓝紫色花序。萤火虫蹲在那些浅色的小花上,一闪一闪。
山谷在前面劈成两岔。黑洞洞的大山其深莫测。我望着月光下这似明似暗的夜牧场,沮丧透了。没办法再找啦……我停下来,擦着额上的汗珠。
第四部分:白泉我忍着羞愧的泪水
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凉风拂来。我浑身战栗了一下——不是风,是风中挟着的几个音符。严格地说我并没有听见它,只是感觉到缥缈中有这样几个音在传送。
我屏住呼吸。第二阵夜风徐徐吹来了,几声冬不拉的叮咚声又隐隐出现了一下。虽然它倏然消逝,但这次我是真切地听见了。
在黑暗中,我不知又摸索了多远。琴声渐渐清晰了。绕过一个山脚之后,我看见了乌马尔别克。
他全身正隐在山石的暗影里,只有头上那顶白毡帽和眸子中闪烁的一星晶莹的光,点缀了这浓重的黑暗。他正聚精会神地拨弄着冬不拉,夜的寂寥更显得那琴声清晰悦耳,就连低音的那根肠弦发出的和声,也是那么圆润柔美,如泣如诉。
琴声中,又听见汩汩的水声。我定睛搜寻,看见老汉面前有一个喷涌的泉眼。引我夜行的那条小溪原来就是从这儿发源。刹那间我听清楚了他正弹着的这支曲子,其实这首歌曲我小时就曾唱过,它的哈语名字叫Ak bulak——白色的泉。
这牧马人的手指正在琴颈上轻柔地、急促地滑动着,他脸庞上的一抹银晖也随之抖动。我发觉这民间琴手有一些不同于传统的弹法,弦上吐出的一些变奏,说明他揉进了维吾尔族热瓦甫的声音。许多在维吾尔、柯尔克孜,甚至塔吉克民歌中似曾相识的旋律,都被他聪明地加了进来,使这支从Ak bulak成了一首含量丰富的、优美的变奏曲。
突然,乌马尔别克低低地、悄声地唱了起来。当他用喑哑的男低音轻轻唱出开头的“哎咿”时,我的身体,我的心,还有整个熟睡中的草原,都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你洗去我身上的层层尘土
你抚摸我心头的斑斑创伤
我苦苦恋着的白泉哟
离开你后,世上已没有鲜花开放
月亮升高了些,冬不拉的声音变得强烈了。夜幕中我辨不清他的动作,但我知道他一定正飞快地抡开五指,激动地划过冬不拉的音箱和琴颈。手指最初拨动肠弦又打在音箱上发出的整齐的刷刷声,在松木音箱里回荡不已的金属般颤动的回音声,伴随着天山深处松涛的喘息和草丛的细语,在共鸣着的两根琴弦激烈的震颤中,浑然形成一支Ak bulak的主旋律。它高昂中带着委婉,优美里又掺着悲怆,回响在这天山腹地的月夜里。而这一支动人的乐曲,又轻飘飘地,一个乐段接着一个乐段地沉入那眼清泉,再融入泉水琤琤琮琮的鸣响,像于阗河水冲激着碎玉片一样,组成了我从未听过的一阙完美醉人的音乐。
就在那蓝玻璃般的清流旁
在那里妈妈把汲满的水桶提起
就在那白珍珠般的泡沫旁
在那里爸爸把饮过的马儿跨上
我猛地想起了小店里维族老太婆的话。难道真有这样的事么?……一股说不出的感情开始一下一下地啮咬着我的心。啊,尽管我也是哈萨克人,但我仍不相信人间会有这样痴情的爱。他竟然真的来了!我万没有想到,这首我从幼儿时代就熟悉的歌词,竞会有这样的注释!艾力肯,你亵渎了怎样的一种感情呵!
他还在专注地弹着,唱着,声音逐渐变得更低沉。那声音里掺着浑浊的、不易察觉的哭音……
童年对于我早已是朦胧遥远
记忆中只留下你温柔的波光
随着日月浮沉我走遍了天下
天下没有能超过你的地方
泪水悄无声息地从我的脸颊上滑下,我感到自己和这深夜中的天山草原一样,在沉重地、激动地喘息着。
我倾听着,也在杂乱无章地想着。蓝得醉人的赛里木湖,艺术系的玻璃砖大门,戈壁滩上的烈日和砂子里的水珠,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长号,乌马尔别克松树皮般粗硬的手,都在冬不拉悦耳的琴声中闪灭相击。我很想扑上去,抱住乌马尔别克,请求他宽恕我的无礼和肤浅。可是我不敢,那样会扰乱这美好的演奏。是的,是演奏,是冬不拉在为白泉演奏。那些在金碧辉煌的剧院里的演奏,根本不能这样地打动人的心。我忍着羞愧的泪水,听着……
第四部分:白泉废墟
你眷恋着天山上的小草
你滋润着牧人们的心房
你哗哗地唤着干渴的生命
再为它们挤出